崇禎二年五月的東海,咸腥的海風里混著火藥味。毛文龍站在皮島校場的高臺上,看著親兵們操練新式火銃。這些魯密銃是從葡萄牙商人手里買的,射程比建虜的弓箭遠三十步。他摸了摸腰間尚方寶劍的劍柄——去年陛下親賜的,鎏金吞口上還刻著“如朕親臨“四個小字。
“大帥!“副將陳繼盛小跑過來,戰袍下擺沾著新鮮的血跡,“昨夜抓到的建虜細作招了,說黃臺吉下月要親征朝鮮?!懊凝埐[起眼望向海平面,那里正有艘打著德川家旗號的日本商船緩緩駛過。
“給袁督師去信?!懊凝垙膽阎刑统鰝€油紙包,取出塊硬如石頭的面餅啃著,“就說我要帶東江軍襲擾建虜后方,請他按約定發餉銀二十萬兩。“面餅碎渣掉在地上,立刻被幾只瘦骨嶙峋的海鳥爭搶一空。
陳繼盛欲言又止。自從去年冬袁崇煥就任薊遼督師,皮島軍餉已經拖欠了四個月。島上士兵開始用鐵箭頭跟漁民換魚蝦,昨夜甚至發生了偷搶糧倉的事件——那攤血跡就是這么來的。
六月初三,毛文龍在睡夢中被海潮聲驚醒。他習慣性地摸向枕下的匕首,卻發現帳外親兵的鼾聲消失了。掀開帳簾的瞬間,月光下二十把寒光閃閃的腰刀同時出鞘——全是袁崇煥的親兵。
“袁崇煥!“毛文龍的吼聲驚飛了礁石上的海鷗,“老子有尚方寶劍!“他踉蹌著退到案邊,碰翻了插滿箭矢的壺。袁崇煥的白袍在月色下泛著青灰,像是從海底浮上來的幽靈。
“本督也有。“袁崇煥的聲音比海風還冷,“圣上賜我便宜行事之權?!八归_黃綾圣旨時,毛文龍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全是墨跡——這是連夜起草奏章留下的痕跡。
當十二項罪狀念到第九條“私通建虜“時,毛文龍突然大笑。他扯開衣襟露出滿身傷疤:“老子身上三十七處箭傷,哪處不是為大明挨的?“袁崇煥的劍尖紋絲不動,在月光下映出對方扭曲的臉。
卯時二刻,皮島最高處的礁石上,毛文龍的頭顱被掛起示眾。鮮血順著礁石流入海中,引來大群銀光閃閃的鯡魚。袁崇煥在尸身前跪了整整一刻鐘,然后起身對瑟瑟發抖的東江諸將說:“今后餉銀,本督一文不欠。“
消息傳到京城時,我正在文華殿看《孫子兵法》。王承恩跌跌撞撞闖進來,手里捏著的塘報被汗浸透了一角?!霸鐭?.....“他嗓子啞得不成調,“把毛文龍......斬了!“
朱砂筆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旁頓住,墨跡暈開成血滴狀。我猛地站起,案上堆著的奏折嘩啦滑落——最上面是毛文龍三天前送來的密信,說發現建虜使者秘密接觸袁崇煥的幕僚。
六月初八的朝會上,兵部尚書王洽的胡子抖得像風中的蘆葦。“東江鎮兵變,副將陳繼盛控制不住局面......“他偷眼瞥著階下的梁廷棟,“建虜已得知消息,黃臺吉取消了征朝計劃?!?
我盯著梁廷棟官帽上顫動的翅翎。這個魏忠賢的干女婿最近異?;钴S,三天前還秘密會見了朝鮮使臣。“梁卿以為如何?“我突然發問。他出列時差點被自己的佩玉絆倒:“臣......臣以為當立即鎖拿袁崇煥問罪!“
暖閣議事時,溫體仁的茶盞在案上敲出清脆的響聲。“毛文龍舊部三萬余人,若倒戈投虜......“他故意沒說下去。窗外蟬鳴刺耳,我想起袁崇煥離京那日,碎成七塊的青玉預示的七年大厄。
六月十五,袁崇煥的請罪疏與戰報同時送達。請罪疏寫滿十二頁紙,詳細列舉毛文龍罪證;而戰報只有寥寥數語:“建虜攻朝鮮,臣已令東江軍襲其后方,斬首六百?!拔易屚醭卸魅砩蟹絼Φ膭ο弧?,袁崇煥根本沒帶它去皮島,用的是自己的佩劍。
“陛下!“首輔錢龍錫突然跪倒,“袁崇煥雖專擅,然遼東防務......“他的話被急促的鐘聲打斷。九聲鐘響意味著邊關急報:建虜十萬大軍繞過山海關,破長城喜峰口而入。
我摔碎茶盞的聲音與第二遍鐘聲重合。茶湯在青磚地上漫開,像幅薊州地形圖。袁崇煥去年在平臺召對時說過:“建虜若入寇,必走喜峰口?!啊@地方正是梁廷棟管轄的防區!
六月二十,京師戒嚴。我在乾清宮召集閣臣時,發現溫體仁的靴底沾著梁廷棟府上的紅土——他們今晨剛密談過。袁崇煥的勤王軍還在三百里外,而建虜前鋒已到通州。最詭異的是,敵軍仿佛預知明軍布防,專挑薄弱處突破。
“袁崇煥貽誤軍機!“梁廷棟的奏本沾著血跡——是個傳令兵用命送來的,“他故意縱建虜深入,欲挾寇自重!“我翻開他附上的“證據“,竟是半張被血浸透的密信,只能辨認“約“、“獻城“幾個字。
七月初一深夜,我在武英殿對著遼東地圖發呆時,張皇后突然派老嬤嬤送來食盒。掀開最下層的屜子,里面是把銅鑰匙和紙條:“梁府西廂第三磚下“。丑時三刻,錦衣衛從梁廷棟別院挖出個鐵匣,裝著與建虜往來的密信,最上面那封寫著:“袁帥既殺毛帥,可按約獻薊州“。
七月初九,當袁崇煥的部隊終于抵達廣渠門外時,我下旨讓他單騎入城。他進殿時鎧甲上全是箭痕,鐵網靴頭磨得發亮?!俺颊埵爻侨眨赝私ㄌ??!八刂剡凳祝~頭在金磚上磕出悶響。我注意到他的護腕里露出繃帶邊緣——上面滲出的血跡已變成黑褐色。
“梁廷棟?!拔彝蝗稽c名,看著兵部侍郎臉色煞白,“你與袁卿同守德勝門如何?“梁廷棟的象牙笏板啪地摔成兩截。袁崇煥猛地抬頭,眼中精光暴射:“臣請與梁大人共守!“
七月十二的德勝門之戰,成了整場京師保衛戰的轉折點。袁崇煥用火銃隊伏擊了建虜最精銳的巴牙喇兵,而梁廷棟在混戰中“意外“被流矢射穿咽喉——那支箭的制式,與毛文龍生前繳獲的“兵部監造“毒箭一模一樣。
建虜退兵那日,我在午門犒軍。袁崇煥跪在最前排,鎧甲縫隙里還嵌著沒清理干凈的碎肉。當賜御酒時,他突然抓住我的袖角:“臣請整飭九邊軍備,以防建虜再犯?!八恼菩娜抢O子,粗糙得像塊砂紙。
“準?!拔页榛匦渥樱l現龍紋上沾了血漬,“但卿需解釋清楚——“我壓低聲音,“皮島之戰那晚,建虜使者為何在你的營帳?“
袁崇煥的眼睛瞪大了。他剛要開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黑血噴在丹墀上。太醫診斷是“積勞成疾“,但我認得出那種血色——和梁廷棟中的箭毒相同。
七月二十八,我在平臺再次召見袁崇煥。他比半月前瘦了一圈,官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懊凝堅摎?。“我開門見山,“但你不該瞞朕。“袁崇煥的瞳孔微微收縮,像被火光驚到的貓。
“建虜使者是來詐降的。“他從懷中掏出封信,火漆印是正藍旗旗主莽古爾泰的,“臣將計就計,才誘得黃臺吉走喜峰口?!拔医舆^信時,聞到極淡的苦杏仁味——和梁廷棟鐵匣里的密信氣味相同。
八月初三的朝會上,我當庭燒毀了所有彈劾袁崇煥的奏本?;鹧骝v起時,溫體仁的嘴角抽了抽,而錢龍錫長舒一口氣。但沒人注意到,我悄悄留下了半頁殘紙——上面有袁崇煥的字跡:“五年復遼恐難實現“。
退朝后,我去太廟祭祖。跪在太祖畫像前時,香爐突然爆出個火星,燒穿了畫像右下角的“遼東都司“字樣。回宮路上經過大時雍坊,聽見茶館里有人說書:“話說那袁督師單騎退萬軍,真乃諸葛再世......“
八月十五中秋夜,我在乾清宮設宴。袁崇煥的位置空著——他回遼東前夜,給我留了封密信:“臣疑朝中仍有通虜者?!按丝踢@封信就墊在我膝上,透過薄絹能摸到里面硬物——是半枚建虜的箭簇,帶著熟悉的“兵部監造“銘文。
宴會進行到亥時,突然急報傳來:建虜再破喜峰口。我摔碎酒杯時,一片碎瓷濺到遼東地圖上,正好扎在“錦州“二字中央。月光透過窗欞,在地圖上投下道道陰影,像無數指向山海關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