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時，江面上的風歇了些，曬得人后背發燙。老陳挪了挪屁股，把青石上的陰影讓給魚竿，自己則半邊身子露在陽光下，活像條等著翻面的咸魚。

魚桶里那條巴掌大的小鯽魚早就不撲騰了，翻著白肚漂在淺淺的水里。老陳瞥了它一眼，嘆了口氣，又開始碎碎念叨：“你說你，急什么？等我釣上條大的，也好給你做個伴。現在倒好，孤零零的，顯得我多沒本事。”

他嘬著牙花子，盯著水面上那點可憐的魚漂，忽然皺起眉。

不對勁。

剛才那幾個血影門的蠢貨鬧過之后，水里是安靜了，可安靜得過分。連平時偶爾冒個泡的小魚都沒了動靜，仿佛水下被人撒了石灰，連水草都屏住了呼吸。

“得，又沒收住。”老陳抬手按了按眉心，語氣里滿是嫌棄，“還說什么修成正果……這副模樣能嚇退千軍萬馬，卻連條鯽魚都留不住，說出去丟死人。”

他試著調動體內那股被封印的靈力，小心翼翼地往四肢百骸推。這活兒比當年布下困殺影閣閣主的“鎖龍陣”還難——前者是要外放，要凌厲，要見血；后者是要收斂，要溫和，要……招魚。

靈力剛動了半分，水面“唰”地泛起一層細密的漣漪，像是被投入了冰粒。老陳趕緊停手，氣得往地上啐口唾沫，差點摔了這魚竿，“廢物！這點事都辦不好！”

“老陳，你跟誰置氣呢？”

李老四的聲音又冒了出來，這次他沒靠近，就在下游十幾步遠的柳樹下，手里慢悠悠地收著線，“我看你今兒個不對勁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的，跟你桶里那條魚似的，都翻白了。”

老陳轉頭看他，見他桶里又多了三條魚，最大的那條足有兩斤重，正活得歡實。一股莫名的挫敗感涌上來，比當年被三個宗門圍攻時還憋屈。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朝著李老四走過去。

李老四嚇了一跳，手里的魚竿都差點掉了：“你、你干啥？我可告訴你，我這魚不賣！”

“誰要買你那小破魚。”老陳蹲在他旁邊，眼睛盯著他的釣點，那眼神，比當年研究影閣的秘道時還認真，“老李，問你個事兒。”

“啥事兒？”李老四警惕地看著他。

“你這魚……”老陳指了指他桶里的魚，又指了指水面，“咋就這么愿意見你？”

李老四愣了愣，隨即樂了：“你這叫啥話？魚愿意見我，那是我手藝好！選的窩子對，用的餌對，天氣時辰都對，它能不來嗎？”

“哦？”老陳來了興致，耷拉的眼皮都抬了抬，“那你說說，啥窩子才算對？啥餌才算好？”

李老四被他這副“虛心求教”的樣子逗樂了，也忘了剛才的忌憚，開始滔滔不絕：“這你就不懂了吧？看水色，辨流向，淺灘釣草邊，深潭釣石縫……還有這餌，得用活的，紅蟲、蚯蚓，新鮮的才管用。不像你，天天掛塊干硬的面團子，魚看都不看……”

老陳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嘴里還念念有詞：“草邊……活餌……”他忽然想起自己茅屋里還有去年曬的蝦干，當時覺得防潮，現在看來，確實不如活蟲有吸引力。

“謝了。”老陳站起身，沒再多說，轉身就往自己的釣點走。

李老四看著他的背影，摸了摸后腦勺：“這老陳……今兒個轉性子了？”

老陳回到青石旁，沒急著下竿，反而蹲在江邊，伸手撩了撩水。指尖觸到江水的瞬間，他刻意放緩呼吸，讓體內的靈力像江底的淤泥一樣沉下去，再沉下去。

煞氣這東西，就像燒紅的烙鐵，碰著啥燙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給這烙鐵裹層布，雖然麻煩，總比看著魚群繞著走強。

他折騰了好一會兒，直到覺得指尖的皮膚都涼透了，才重新掛上魚餌——這次不是面團子，是早上路過蘆葦叢時抓的幾條青蟲，還活蹦亂跳的。

魚鉤剛下水，就有小魚過來啄食。老陳心里一動，眼皮都不敢眨了，嘴里默念：“來條大的……來條大點的……”

就在這時，一陣香風順著江風飄過來，甜得發膩，跟江邊的魚腥味混在一起，格外扎眼。遠處的李老四都察覺了什么，連連往回張望。

老陳懶懶地抬了抬眼皮，又回到自己的魚竿上。

“陳絕，你果然在這兒。”

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嬌又媚，像帶了鉤子，能勾著人的骨頭酥。

老陳沒回頭，眼睛死死盯著魚漂。

“呵。裝作看不見我？”

老陳咬咬牙，硬將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語氣冷得像江底的石頭：“滾。”

“喲，還是這么不招人待見。”那女人笑了起來，腳步聲踩著水灘過來，停在他身后，“我找了你三年，從北漠追到南疆，好不容易在這窮鄉僻壤找到你，你就給我一個‘滾’字？”

老陳終于轉頭，這次他眼皮掀得很開，露出的卻不是怒意，而是純粹的不耐煩，像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站在他身后的女人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紗裙，風一吹，裙擺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她長得極美，尤其是一雙眼睛，眼尾上挑，帶著股說不出的風情，正是當年跟他在修仙界并稱“艷煞”的蘇媚。

“我再說一遍。”老陳指了指水面，“你站這兒，擋著光了，魚不咬鉤。”

蘇媚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笑開，語氣里帶了點委屈：“陳絕，我們好歹也算……朋友一場，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句話？”

“朋友？”老陳嗤笑一聲，“當年你帶人抄我后路的時候，可沒說過這話。”

“那不是誤會嗎？”蘇媚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他背上，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誘惑，“后來我不是幫你把影閣的追兵引開了嗎？你就當……還我個人情，跟我回去一趟，就一趟。”

老陳猛地站起身，差點撞在她身上。蘇媚踉蹌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嬌媚的樣子。

“我不欠你人情。”老陳后退一步，拉開距離，眼神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我現在就想釣魚，誰礙事，誰倒霉。”

他這話不是開玩笑。當年在極北冰原，有個不開眼的散修在他烤魚時湊過來啰嗦，結果被他隨手凍成了冰雕，至今還立在冰川上。

蘇媚顯然知道他的脾氣，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語氣也正經了點：“影閣沒死絕，他們在找‘玄珠’，你知道的，那東西在你手里。”

“不知道。”老陳重新蹲下身，調整魚線，“我手里只有魚竿和魚鉤。”

“陳絕！”蘇媚的聲音拔高了些，“當年浩劫的真相還沒查清，你就真能心安理得地躲在這兒釣魚？”

“有什么不能的？”老陳頭也不抬，“真相能當魚食嗎？能讓魚上鉤嗎？不能，那我管它干嘛。”

他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提竿！

魚竿彎了彎，比剛才釣那條小魚時力道大些。

“嘿，來了！”老陳瞬間把蘇媚拋到腦后，全神貫注地收線，“看看，看這力道，至少一斤半！”

蘇媚站在他身后，看著他那副為了一條魚喜形于色的樣子，又氣又急，卻偏偏發作不得。她認識的陳絕，是那個一出手就能讓天地變色的煞星，是那個連影閣閣主都要懼他三分的狠角色，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嘩啦——”

一條斤多重的鯉魚被拉出水面，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老陳手忙腳亂地把魚摘下來，扔進桶里，看著兩條魚在里面撲騰，臉上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雖然那笑容配上他那死魚眼，怎么看都有點怪異。

“看見沒？”他朝遠處的李老四揮了揮手，提溜著他那條魚，語氣里帶著點炫耀，“比剛才那條大吧？這就叫進步。”李老四給他比了個大拇哥。

蘇媚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無力。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跟他說影閣的陰謀，說當年的背叛者可能還活著，說無數人等著他回去主持公道……可現在，這些話堵在喉嚨里，連一句都說不出來。

在他眼里，這些事，竟然真的不如一條魚重要。

“我在鎮上的客棧住三天。”蘇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三天后，我再來找你。你想清楚。”

說完，她轉身就走，紅色的裙擺消失在蘆葦叢里，那股甜膩的香氣卻還沒散盡。

老陳皺著眉扇了扇鼻子，仿佛那香氣是什么臟東西。

“晦氣。”他低聲罵了一句，重新掛上魚餌，“好不容易來條像樣的，被一攪和，估計又得等半天。”

他盯著水面，嘴里又開始念叨：“再來一條，再來條兩斤的……釣魚可比那些破事有意思多了……”

江風重新吹起來，帶著蘆葦的清香，總算把那股甜膩的味道吹散了。水面上的魚漂輕輕晃動著，像是在回應他的話。

老陳的耐心又回來了，他蹲在青石上，眼皮重新耷拉下去，仿佛剛才那個與蘇媚對峙的人不是他。

對他來說，蘇媚也好，影閣也罷，都不如水下可能出現的下一條魚重要。

畢竟，魚不會騙他，咬了鉤，就是真的咬了。

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