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點符號帶來的效率革命還在格物院內部發酵，朱辰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更基礎、也更頑固的堡壘——識字率。

學堂里的孩子們和年輕工匠們學習熱情高漲，數學、物理常識學得飛快，可一旦涉及到需要大量閱讀理解的規章制度、工藝說明、乃至更深奧的格物教材時，那可憐的文字儲備就成了最大的攔路虎。

“院正大人…這個字…念啥？”一個半大孩子撓著頭，指著教材上“杠桿”的“杠”字，一臉苦惱。他數學很好，已經能熟練計算力臂比例，卻卡在了文字關上。

旁邊另一個學過幾年蒙學的孩子搶答：“我知道！念‘gàng’！杠桿！”

提問的孩子跟著念了一遍，似懂非懂，轉頭遇到“杠鈴”的“杠”，可能又會抓瞎。傳統的識字教學，全靠先生口傳心授，一個字一個字地死記硬背，效率極低，忘得又快。對于這些需要快速掌握實用知識的學徒而言，太慢了！

朱辰看著孩子們和那些捧著文書、眉頭緊鎖、不時需要互相詢問某個生字怎么念的年輕工匠，知道不解決這個問題，人才的培養速度永遠快不起來。

【寰宇知識圖譜】再次響應。關于漢語拼音的方案瞬間清晰，并經過世界規則修正，完美適配明朝官話（南京音系）的發音，并采用了更符合當時認知的命名和呈現方式——它被具現為一套“字父”與“字母”系統。

朱辰再次站上了學堂的黑板前。這一次，臺下不光有學徒，許多聞訊而來的老匠戶、甚至文書房的錢書記官都好奇地擠在后面。

“都知道，認字難，難在記形、記音。”朱辰開門見山，“一個字一個樣，一個字一個音，全靠硬記，忘得快，還容易念錯。”

臺下紛紛點頭，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今天，我教大家一個取巧的法子。”朱辰拿起炭筆，在黑板上畫了兩張大表。

左邊一表，上方寫著“字父”，下面列出二十幾個奇怪的符號：b， p， m， f， d， t， n， l……（略去j，q，x等對官話無需或可替代的，適當調整以完全貼合明初官話聲母系統）

右邊一表，上方寫著“字母”，下面則是：a， o， e， i， u，ü， ai， ei， ao， ou， an， en， ang， eng， ong……（同樣根據官話韻母調整）

臺下眾人看得一臉茫然，這是啥？新的算符？

“這不是字，是音！”朱辰解釋道，“天地間所有的字，不管多復雜，它的讀音，都能用這‘字父’和‘字母’拼出來！”

他指著“字父”表上的“g”和“字母”表上的“ang”：“看好了！g——ang！g-āng！剛！剛強的剛！”

然后他又指向“字父”表的“k”：“k——ang！k-áng！扛！扛活的扛！”

清晰！直白！

臺下瞬間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還能這樣？！

錢書記官眼睛都直了，他下意識地跟著默念“g-āng…剛！”“k-áng…扛！”，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涌上心頭，仿佛文字的讀音第一次被拆解成了如此簡單的零件！

“你！”朱辰指向那個之前問“杠”字的孩子，“過來！看著！g——àng！g-àng！這是什么？”

那孩子緊張地盯著，試著跟讀：“g…àng…杠！是杠桿的杠！”

“對！”朱辰又寫下“鋼”字，“這個呢？還是g——āng！g-āng！鋼鐵的鋼！”

那孩子猛地瞪大眼睛，仿佛發現了新大陸！“我…我好像會了！g-āng！可以是剛，也可以是鋼！它們…它們有一部分是一樣的！”

“聰明！”朱辰大聲肯定，“記住了音，再記形，就快多了！而且遇到不認識的字，只要你大概知道它怎么讀，試著用這‘字父’‘字母’去拼，十有八九就能蒙對！”

轟！

整個學堂徹底沸騰了！

這不再是枯燥的死記硬背，這像是一種游戲，一種破解密碼的鑰匙！

朱辰立刻讓工匠趕制了一批大小不一的木牌，上面刻上“字父”和“字母”符號，分發給學生們。

“現在，分組比賽！我念一個字，你們用木牌把它拼出來！拼得最快最準的，獎勵肉一碗！”

“好！”孩子們的積極性被徹底點燃了！

“山！sh——ān！”

一陣手忙腳亂的尋找和排列，幾個孩子幾乎同時舉起了“sh”和“an”的木牌。

“水！sh——uǐ！”

“火！h——uǒ！”

“人！r——én！”

課堂變成了熱鬧的競賽場。那些原本識字不多的年輕工匠也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發現，很多日常會說但不會寫的字，居然能用這些符號拼出來！

效率是驚人的。

原本需要數月甚至數年蒙學才能掌握的常用字認讀，在這種瘋狂的“拼讀”訓練下，速度提升了何止數倍！雖然書寫依舊需要練習，但至少“認”和“讀”的門檻被極大地降低了。

幾天后，學堂里已經能聽到孩子們用那種略帶古怪（與純粹官話略有差異，但能聽懂）的拼讀腔調，磕磕絆絆地念著簡單的工藝說明了！

“將…鐵…坯…加…熱…至…紅…灼…”一個孩子一字一頓地拼讀著，雖然慢，但意思完全正確！

周圍的老匠戶們看得嘖嘖稱奇，直呼神跡。

消息像風一樣傳開。格物院的人已經習慣了朱辰帶來的種種不可思議，但這次不同，這次是直接作用于“讀書識字”這件千百年來被士大夫階層壟斷的神圣之事上！

…

皇宮，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批閱奏章，毛驤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低聲匯報著格物院的最新動向。當聽到朱辰搞出了一套什么“字父字母”，用來教流民和孩子快速認字，幾天功夫就能讓人磕磕絆絆讀文書時，朱元璋的朱筆頓住了。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此言當真？幾天？就能認字？”

“千真萬確，陛下。”毛驤低著頭，聲音里也帶著一絲難以置信，“東廠番子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些孩童匠戶，確能依仗那套符號，拼讀出不少字詞。雖發音…略顯奇特，但意思無誤，效率…駭人聽聞。”

朱元璋放下筆，身體微微后仰，靠在龍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他的眉頭緩緩皺起，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利于教化？太利于教化了！

若此法真能如此高效地讓愚夫愚婦快速識字，那對于他夢想中的“大明億萬識字之民”，對于政令暢通、技術推廣、甚至…兵卒都能看懂簡單軍令，其意義之重大，難以估量！這簡直是挖了孔圣人家墻角、普惠萬民的千秋功業！

但…

作為一個從底層爬上帝位、對權力和控制有著極致敏感的帝王，他幾乎瞬間就看到了另一面。

“字父…字母…拼讀…”朱元璋沉吟著，聲音低沉，“發音…奇特？與官話有異？”

“回陛下，略有差異，但大致能懂。”毛驤謹慎地回答。

朱元璋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此法…大利于教化，然…”他頓了頓，手指停止敲擊，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峻和擔憂：

“是否會…亂了正音？”

“若天下人皆以此法習字讀音，久而久之，南腔北調，音韻各異…是否會動搖官話根本？是否會…壞了朝廷雅言一統之格局？”

“這朱辰…所圖，每次皆直指根基啊…”

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朱元璋陰晴不定的臉。一種對于文化層面失控的隱憂，悄然壓過了最初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