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不惜一切代價，三個月造出十架母機”的死命令，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格物院和整個依附其上的資源體系上。壓力層層傳導，最終匯聚到一個最基礎、卻也最要命的問題上——燃料和材料。

工坊內(nèi)，爐火日夜不息，但負責鍛造母機關鍵鑄鐵部件的老師傅們，眉頭卻越皺越緊。

“院正…不行啊！”胡老根拿著一塊剛剛鍛打失敗、因為受熱不均而出現(xiàn)裂紋的齒輪毛坯，找到正在審核鏜床細節(jié)圖的朱辰，臉上滿是焦灼和無奈，“宮內(nèi)調(diào)來的精鐵是好，可…可這爐子它不爭氣??！”

他指著那咆哮的燃煤高爐：“上好石炭（煤）燒起來，火力是足，可忽大忽小，且煙大灰多，裹雜質(zhì)！鍛打尋常刀劍尚可，可要加工母機上這些要求極高的精細件…溫度稍有不均，鐵胚就容易裂、容易脆！廢品率太高了！照這么下去，莫說三個月十架，就是一年…也難?。　?

幾個老匠戶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都是同樣的問題。爐溫！穩(wěn)定性！純度！這些最基礎的工業(yè)要素，成了橫亙在宏偉藍圖前的第一道，也是最頑固的壁壘。

朱元璋調(diào)撥的資源是海量的，但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卻無法將這些資源有效轉化為所需的產(chǎn)品。

朱辰放下圖紙，目光掃過眾人焦慮的臉，又看向那吞吐著黑煙、火焰顏色都有些發(fā)飄的燃煤爐。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步。燧發(fā)槍的鋼材要求尚且如此，何況精度要求更高的機床？

“問題不在鐵，不在匠?！敝斐降穆曇羝届o，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于燃料。”

他走到工棚門口，指向遠處堆積如山的優(yōu)質(zhì)煙煤：“此煤熱值夠，但雜質(zhì)多，燃燒不穩(wěn)，且煙塵有害。欲得高溫、穩(wěn)定、純凈之火，需先治其燃料。”

【寰宇知識圖譜】應念而動。關于焦炭的煉制原理、土法煉焦窯的建造方法（特別是類似蜂窩煤結構的簡易窯體，利于受熱和排煙）、以及焦炭相較于原煤的巨大優(yōu)勢，瞬間清晰呈現(xiàn)，并經(jīng)過世界規(guī)則修正，適配明朝現(xiàn)有的磚窯建造技術和材料。

“傳令！”朱辰轉身，語氣果斷，“停止用煤鍛打精密件。抽調(diào)人手，即刻在河邊高地，按我要求，起新窯！”

命令下達，整個格物院再次高效運轉起來。雖然不明白為何此時要分心去燒窯，但朱辰過往一次次的神跡，早已建立起絕對的權威。

河邊高地，黏土混合著石灰、礦渣（早期水泥的副產(chǎn)品）被快速夯筑成型。這不是傳統(tǒng)的饅頭窯或龍窯，而是一種結構奇特、如同巨大蜂巢般的聯(lián)體窯！每個窯室都不大，但數(shù)量眾多，彼此之間有煙道和火道相連。

工匠們按照朱辰畫的圖紙，將精選的塊煤破碎成均勻顆粒，填入一個個窯室之中，密封，只留頂部小小的排氣孔和側方的點火口。

“院正…這…這是燒炭？可這窯…”有老窯工看不懂了，這和他一輩子燒瓷燒磚的窯完全不同。

“此窯所出，非木炭，亦非石炭?！敝斐娇粗沁B綿的蜂窩狀窯體，目光深邃，“其名為——焦炭。”

“點火！”

命令一下，火把投入引火口。

初期，黑煙滾滾，從排氣孔中洶涌而出，氣味刺鼻，與普通燒煤無異。圍觀工匠紛紛掩鼻后退，面露疑色。這燒出來的能比好煤強？

朱辰卻神色不變。【知識圖譜】清晰顯示，這是煤中揮發(fā)分和雜質(zhì)在高溫下析出的必然過程。

數(shù)個時辰后，黑煙漸淡，轉而冒出一種淡淡的青煙。窯體內(nèi)部，正在發(fā)生奇妙的化學反應：煤在隔絕空氣的條件下，經(jīng)受高溫干餾，其中的揮發(fā)物被驅除，剩下的，便是富含固定碳、結構致密多孔的焦炭！

又過了許久，青煙也幾乎散盡。

“熄火！開窯！”朱辰下令。

窯工們懷著忐忑和好奇，用水澆熄余火，待溫度稍降，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窯室的密封磚。

沒有預想中的余燼或煤渣，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塊塊銀灰色、閃爍著金屬光澤、結構疏松多孔卻又異常堅硬的塊狀物！

它與煤炭的黝黑疏松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種…奇特的石頭？

朱辰親自用鐵鉗夾起一塊，其入手頗重，敲擊之聲清脆。

“此即為焦炭。”他將這塊尚有余溫的焦炭展示給眾人，“其熱值遠超原煤，燃燒時火力猛烈而穩(wěn)定，幾乎無煙，雜質(zhì)極少！”

“試火！”

命令傳出，立刻有匠人將一筐新出的焦炭倒入旁邊一座特意準備的小型化鐵爐中點燃。

呼——！

火焰騰起的瞬間，所有懂行的工匠眼睛都直了！

那火焰呈現(xiàn)出一種熾白之色，而非煤炭的黃紅之火！火焰穩(wěn)定地向上燃燒，幾乎沒有黑煙，只有輕微的熱浪扭曲空氣！靠得近了，那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遠超以往任何煤火！

“這…這火！好猛！好穩(wěn)！”一個老鐵匠失聲驚呼，他打了一輩子鐵，從未見過如此“聽話”而強大的火焰！

“快！快投料！”胡老根激動得聲音發(fā)顫。

一塊鐵料被投入焦炭爐中。

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那鐵料迅速變得通紅、軟化、直至融化成熾熱的鐵水！速度比之前快了近一倍！而且鐵水更加清亮，表面浮渣明顯減少！

“神火！這是神火?。　惫そ硞儚氐追序v了！他們都是跟火打交道的行家，太明白一種穩(wěn)定、高溫、純凈的燃料意味著什么了！這意味著更好的鋼，更少的廢品，更高的效率！

“立刻！將‘撼山高爐’全部改用焦炭冶煉！”朱辰當即下令，“所有精密鍛件，必須使用焦炭爐！”

變革迅速推行。

當那熾白的焦炭火焰在巨大的“撼山高爐”中熊熊燃燒時，整個鐘山基地仿佛都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更加狂暴的力量！

高爐的出鐵量、鐵水的質(zhì)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升！負責鍛打母機零件的工匠們欣喜若狂地發(fā)現(xiàn)，鐵胚受熱更加均勻，可塑性更強，鍛打出的零件瑕疵率大幅下降！

工業(yè)的血脈，因為燃料的升級，驟然變得洶涌而純凈！

…

皇宮，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批閱奏章，但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面。格物院那邊日夜趕工，耗費巨大，他雖下了死命令，內(nèi)心卻也懸著一塊石頭。

毛驤悄無聲息地步入殿內(nèi)，手中托著一個木盤，上面放著一塊烏黑發(fā)亮、結構奇特的焦炭，還有一份墨跡未干的簡報。

“陛下，格物院急報?！泵J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震動，“朱先生…他又弄出了新東西?！?

朱元璋猛地抬頭，目光瞬間鎖定那塊焦炭：“這是何物？”

“此物名為‘焦炭’，乃朱先生以石炭秘法煉制而成?！泵J將簡報呈上，“據(jù)報，此物燃燒之火，熾白猛烈，遠勝石炭，且煙塵極少！格物院高爐及所有鍛爐已悉數(shù)換用此物，鐵水產(chǎn)出量與質(zhì)量…均有顯著提升！簡報云，‘鐵質(zhì)大幅提升，鍛件廢品率銳減’！”

朱元璋放下朱筆，伸手拿起那塊焦炭。入手沉甸甸，堅硬異常，與他印象中松散的煤炭天差地別。

他仔細看著簡報上那些雖然簡略卻意義非凡的數(shù)據(jù)提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焦炭粗糙的表面。

忽然，他猛地攥緊了這塊冰冷的黑色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殿門，仿佛望向鐘山的方向，眼中閃爍著極度復雜的光芒：有狂喜，有震撼，有對工業(yè)力量本能的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種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深沉的驚悸和…一絲恐懼。

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啞，像是在問毛驤，又像是在問自己：

“這黑石頭…竟比朕宮里的上好石炭還頂用？煉鐵鍛鋼…竟也能如此…脫胎換骨？”

“他腦子里…到底還藏著多少…這等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

那塊小小的焦炭，此刻在他手中，重逾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