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棋中局
- 萬刃星垂
- 墨涵硯
- 4172字
- 2025-08-06 12:29:02
無名島的霧是活的。
它裹著咸腥的海風(fēng),在嶙峋礁石間游弋,像無數(shù)只潮濕的手,撫過沈驚鴻玄色的衣袂,又纏上柳小刀綠袍的下擺。始鳴劍的劍柄燙得驚人,劍穗上的銅鈴無風(fēng)自動,在霧里蕩出細(xì)碎的響,像在計(jì)數(shù)——離那藏在霧后的東西,只剩七步。
“咔噠。”
第七步踏落時,霧中傳來骨節(jié)相撞的輕響。沈驚鴻反手拔劍,始鳴劍的寒光劈開濃霧,一道丈許寬的棋盤赫然在目。
棋盤是火山巖鑿就的,黑紋如墨,白痕似雪,縱橫交錯間,嵌著數(shù)百枚棋子——那不是玉石瑪瑙,竟是磨得溜圓的人頭骨。黑棋的顱頂刻著歪歪扭扭的“刀”字,白棋的額間則鑿著“劍”字,字跡深處凝著暗紅,像未干的血。
兩只枯瘦的骨手懸在棋盤上方,正捏著一枚黑棋緩緩落下。骨手的主人坐在棋盤盡頭的石椅上,黑袍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手里的骨杖往地上一頓,杖頭的骷髏頭眼窩中便閃過兩點(diǎn)幽綠。
“沈驚鴻,柳小刀。”黑袍人的聲音像在沙鍋里碾石子,“比我算的時辰,早了三刻。”
柳小刀的柳葉刀“噌”地出鞘,刀光在霧里卷出個綠圈:“你就是那個養(yǎng)怪物的瘋子?”
黑袍人輕笑,骨手捏著黑棋在棋盤上敲了敲:“我是弈者。這島是棋坪,你們是棋子,至于‘怪物’——”他抬杖指向棋盤后方,那里的霧被一股熱浪沖開缺口,露出暗紅的火光,“它是我的‘將’。”
沈驚鴻盯著棋盤上的頭骨,忽然指尖發(fā)顫。東南角一枚白棋的頂骨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七星劍”莫長空的標(biāo)記——三年前他號稱要去昆侖尋劍,從此杳無音信,原來成了這棋盤上的一枚子。
“這些人……”她的聲音冷得像冰,“都是你殺的?”
“不。”黑袍人將黑棋落在“天元”位,頭骨與巖石相撞,發(fā)出脆響,“是他們自己要跳進(jìn)來的。三百年了,想搶始鳴劍的人能從昆侖排到東海,我不過是給他們找個地方‘安身’。”他歪了歪頭,兜帽下的目光掃過沈驚鴻手中的劍,“包括你祖父。”
沈驚鴻的劍穗猛地繃緊。祖父的尸身是被采藥人發(fā)現(xiàn)的,喉嚨處有道整齊的切口,當(dāng)時所有人都以為是被劍冢的殘刃所傷——可那切口的弧度,分明與棋盤邊緣的石棱吻合。
“你找死。”始鳴劍突然嗡鳴,劍身上的星圖亮起,北斗第七星的光點(diǎn)順著劍刃爬向劍尖。
黑袍人卻不急不緩地拿起一枚白棋,那頭骨的眉骨處有道淺疤,像是被鈍器砸過:“別急。沈老英雄死前,可是跟我下完了整盤棋的。他說,始鳴劍重鑄之日,便是棋終之時——可惜,他沒算到,終局的棋手,不是他。”
柳小刀突然揮刀砍向最近的一枚黑棋。斷水刀的刃口薄如蟬翼,卻在觸到頭骨的剎那發(fā)出金鐵交鳴,火星濺在霧里,映出骨縫中嵌著的半柄斷刀。
“這些棋子,都藏著兵器。”柳小刀退開半步,刀尖斜指地面,“黑棋藏刀,白棋藏劍,你是想讓它們……自己打起來?”
“聰明。”黑袍人鼓掌,骨手相撞的聲音像在敲喪鐘,“每顆頭骨里,都鎖著死者的兵器殘魂。你砍碎一顆黑棋,就會有十柄斷刀來尋仇;她碰壞一顆白棋,便有百枚劍鏃要索命。”他頓了頓,骨杖往火山口的方向一點(diǎn),“而它們的魂,最終都會喂給‘將’。”
霧里傳來沉悶的咆哮,像有巨獸在巖漿里翻身。沈驚鴻看見棋盤后的紅光中,隱約有無數(shù)刀柄在蠕動,密密麻麻,像荊棘叢里的毒蛇。
“吼——”
火山口的咆哮陡然拔高,震得棋盤上的頭骨紛紛顫動。柳小刀的斷水刀突然劇烈震顫,刀身彎出一道詭異的弧,像是要掙脫他的手掌。
“它在叫你的刀。”沈驚鴻按住他的手腕,始鳴劍的寒光在兩人之間織成屏障,“刀獸需要最后一道刀魂才能成型,你的斷水,是它的‘祭品’。”
柳小刀卻笑了,左眼先瞇起,右眼跟著彎成月牙:“祭品?得看它有沒有牙來啃。”他突然旋身,斷水刀在霧里劃出三道綠影,分別斬向棋盤上的三枚黑棋。
“咔!咔!咔!”
三顆頭骨應(yīng)聲而裂,骨縫中的斷刀殘片突然騰空,在霧里拼成三柄完整的彎刀——刀身刻著猙獰的獸紋,刀柄纏著發(fā)黑的布條,正是三年前在錢塘江失蹤的“血狼幫”三兄弟的佩刀。
“來得好!”柳小刀不退反進(jìn),斷水刀與三柄彎刀撞在一處,火花在霧里炸開,“當(dāng)年你們搶我地盤時,怎么沒想過有今天?”
黑袍人坐在石椅上,骨手悠閑地移動棋子:“血狼三兄弟的刀魂最烈,正好給‘將’開開胃。”他又拿起一枚黑棋,往火山口的方向一拋,“再加個料。”
那枚頭骨在空中炸開,碎片化作一柄銹跡斑斑的樸刀,刀背上刻著“鎮(zhèn)南”二字——是十年前鎮(zhèn)守南疆的趙將軍的佩刀,傳說他當(dāng)年被叛軍圍困,自刎前將刀擲入怒江。
“趙將軍的刀魂忠烈,能讓‘將’的戾氣更盛。”黑袍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柳小刀,你說你的斷水,比得過鎮(zhèn)南刀嗎?”
柳小刀的刀勢突然一滯。他七歲那年在南疆討飯,曾被趙將軍的親兵給過半個饅頭,那親兵腰間的樸刀,就是這柄“鎮(zhèn)南”。
“鐺!”
一柄血狼彎刀趁機(jī)劈向他后心,沈驚鴻的始鳴劍及時趕到,劍光如流星劃過,將彎刀斬成兩截。斷刃墜落在棋盤上,竟像活物般往火山口的方向爬。
“別分心。”沈驚鴻的聲音貼著他的耳畔飛過,“這些刀魂早已被怨氣吞噬,不是你認(rèn)識的那些兵器了。”
柳小刀咬牙,斷水刀陡然加速,刀光在霧里織成密網(wǎng),將剩余的兩柄血狼彎刀絞成碎片。可那些碎片落地后,又迅速聚成新的刀影——這次是無數(shù)把短刀,刀身淬著藍(lán)汪汪的毒,分明是當(dāng)年“五毒教”的暗器。
“它在學(xué)。”沈驚鴻皺眉,始鳴劍的星圖亮得刺眼,“刀獸在吸收這些刀魂的招式。”
火山口的紅光更盛了,隱約能看見那怪物的輪廓在膨脹。它的軀干是由無數(shù)斷刀熔鑄的,背部長出了新的刀柄,像雨后的毒蘑菇,頭部的刀輪轉(zhuǎn)動得越來越快,輪齒間滴落的不是血,是滾燙的鐵水。
“還差最后一步。”黑袍人突然站起身,骨杖重重頓地,棋盤上所有黑棋同時炸裂,“柳小刀,讓你的刀,認(rèn)主吧!”
漫天斷刀碎片如暴雨傾落,每一片都帶著吞噬一切的戾氣。柳小刀的斷水刀卻在此時安靜下來,刀身泛著溫潤的光,像是在猶豫。
“它不想去。”柳小刀的掌心沁出冷汗,“我的刀,不喜歡吃同類。”
“由不得它。”黑袍人狂笑,骨杖指向柳小刀,“刀獸的血脈里,刻著‘吞噬’二字!三百年前它能咬斷始鳴劍,今天就能吞了你這破刀!”
話音未落,火山口的刀獸突然探出一條由斷刀組成的長尾,長尾掃過之處,礁石瞬間被絞成粉末。沈驚鴻拽著柳小刀躍向棋盤中央,始鳴劍在腳下劃出一道光弧,星圖中的北斗七星突然連成一線。
“劍陣?”黑袍人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驚疑,“你能催動始鳴劍的星陣?”
沈驚鴻的額間滲出細(xì)汗,始鳴劍的劍柄燙得像火炭:“祖父說過,北斗星陣,能鎖萬物。”劍光從七道星點(diǎn)中射出,在棋盤上方織成穹頂,將斷刀碎片盡數(shù)擋在外面。
可穹頂下的空氣越來越燙,火山口的紅光穿透光陣,在柳小刀臉上投下斑駁的影。他的斷水刀開始不受控制地顫動,刀身映出刀獸的影子——那怪物的刀輪上,竟隱約浮現(xiàn)出始鳴劍的輪廓。
“看到了嗎?”黑袍人嘶吼,“它記得始鳴劍的味道!三百年前,它的祖宗就是被這劍劈開了喉嚨,今天它要報(bào)仇!它要讓所有劍都知道,刀才是兵器的王!”
刀獸突然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火山口的巖漿噴涌而出,順著棋盤的紋路蔓延。那些刻著“劍”字的白棋遇火即燃,頭骨在烈焰中爆裂,化作無數(shù)劍形的灰燼,飄向刀獸的方向。
“不!”沈驚鴻眼睜睜看著莫長空的頭骨在火中化為烏有,始鳴劍的光陣突然劇烈晃動,“祖父……”
記憶如潮水涌來。七歲那年,她在祖父的書房里偷翻畫冊,看見過一幅畫:昆侖絕壁上,一柄斷劍插在火山口,劍旁趴著個刀形的怪物,怪物的眼睛里,映著北斗七星。
“原來……三百年前,是始鳴劍自己跳進(jìn)火山的。”沈驚鴻?quán)哉Z,“它不是被刀獸咬斷的,是它自己……選擇了斷裂。”
始鳴劍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鳴響,劍身上的星圖開始逆向流轉(zhuǎn),北斗七星的光點(diǎn)順著劍刃爬向她的手臂,在腕間烙下一道星輝印記。
“它在告訴你答案。”柳小刀突然開口,斷水刀不知何時已停止顫動,“你的劍,比你懂它自己。”
光陣外的斷刀碎片還在撞擊,刀獸的長尾一次次抽打著星圖穹頂,可沈驚鴻突然笑了。她想起昆侖之巔,始鳴劍重鑄時,那道劈開云霧的光柱——那不是劍的驕傲,是劍的抉擇。
“黑袍人,你錯了。”她抬手撫過始鳴劍的星圖,“兵器沒有王,只有守護(hù)。”
光陣突然收縮,化作一道流光鉆進(jìn)始鳴劍中。沈驚鴻提劍沖向火山口,劍光如銀河倒懸,竟主動撞向刀獸的刀輪!
“瘋了!她瘋了!”黑袍人尖叫,骨杖上的骷髏頭眼窩中綠光暴漲,“刀獸,吞了她!吞了那把劍!”
刀獸的刀輪轉(zhuǎn)動得更快了,輪齒間的鐵水濺落在地,將礁石熔出一個個深坑。可就在劍光與刀輪相觸的剎那,奇跡發(fā)生了——
刀輪突然停了。
始鳴劍的星圖映在刀輪上,那些由斷刀熔鑄的輪齒竟開始脫落,露出里面的東西——不是鐵,是骨。一節(jié)節(jié)泛著玉色的骨,拼出了半柄劍的形狀。
“那是……始鳴劍的另一半?”柳小刀失聲。
三百年前遺失的半截?cái)嗳校贡坏东F的祖宗吞進(jìn)了肚子,隨著血脈一代代傳承,成了刀獸身體的一部分。
“不……不可能……”黑袍人踉蹌后退,兜帽滑落,露出一張布滿刀疤的臉,“我算好了一切!刀就該壓過劍!就該……”
他的話被一聲劍鳴打斷。始鳴劍與刀輪中的斷刃同時亮起,兩道流光在空中交織,最終合二為一。完整的始鳴劍懸在火山口上空,劍身上的星圖流轉(zhuǎn)不息,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多了一道刀形的印記。
刀獸發(fā)出一聲悲鳴,由斷刀組成的身體開始瓦解,那些被吞噬的刀魂化作光點(diǎn),飛向四面八方——血狼幫的彎刀飛回了江南,鎮(zhèn)南刀的光影飄向了南疆,五毒教的短刀沒入了霧中。
“原來……它不是要報(bào)仇。”沈驚鴻輕聲說,“它只是想把斷刃還給我。”
始鳴劍緩緩落下,劍柄遞到她手中。棋盤上的石椅空了,黑袍人不知何時已消失,只留下那根骨杖,杖頭的骷髏頭在紅光中化為齏粉。
柳小刀走到她身邊,斷水刀在鞘里輕輕顫動,像是在打招呼。“現(xiàn)在怎么辦?”他問,“這島要塌了。”
火山口的巖漿開始退去,露出底下的海眼,海水涌上來,漫過了棋盤上的裂痕。沈驚鴻握緊始鳴劍,劍穗的銅鈴再次響起,這次的聲音清脆明快,像在唱一支遠(yuǎn)航的歌。
“去江湖。”她轉(zhuǎn)身望向霧散的海面,晨光正刺破云層,“告訴所有人,始鳴劍回來了。但它不是來爭王的,是來告訴大家——”
她頓了頓,始鳴劍的劍光在海面上劃出一道金線。
“無論是劍是刀,只要守著心,就都是好兵器。”
柳小刀吹了聲口哨,翻身躍上一塊漂浮的礁石:“這話我愛聽。走,我知道江南有家酒樓,他們的醉蝦,配我的斷水剛剛好。”
沈驚鴻笑了,提劍跟上。晨光中,始鳴劍的星圖與斷水刀的綠光交相輝映,像兩顆流星,墜向等待著它們的人間。
無名島的霧徹底散了,只留下空蕩蕩的棋盤,在海浪中漸漸沉沒。
而棋盤的最后一格,不知何時被人刻了個字。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