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西麓的風是活的。

它裹著亙古不化的雪粒，在萬仞絕壁間穿鑿出嗚咽的調子，像有無數把斷劍在石縫里磨牙。沈驚鴻踩著冰棱往上攀，玄色勁裝被風掀起邊角，露出腰間懸著的半截殘劍——劍鞘是老鯊魚皮的，裹著三寸七分的斷刃，刃上刻著個模糊的“鳴”字。

“還差三丈?！彼蛄颂騼隽训淖齑?，抬頭望向絕壁頂端。那里云霧翻涌，偶爾破開一道縫隙，能看見參差的石牙，像巨獸啃過的骨頭。三百年來，沒人能活著從“劍?！崩飵С鐾暾膭Γ涣鱾髦痪湓挘喝脍Ｕ?，劍鳴則生，劍寂則死。

沈驚鴻不是來求活的。

她左手扣住一道石縫，指尖觸到冰下的金屬涼意——是劍柄。這絕壁上嵌滿了劍，從先秦的青銅劍到本朝的鑌鐵劍，有的只剩個劍鐓，有的半截刃身還在風里嗡鳴。她祖父當年就是被一柄漢代環首刀的殘片割破喉嚨，血凍在石上，三年都沒化。

“咔?！敝赶碌谋蚜恕?

沈驚鴻借著下墜的力道，右腿橫掃，靴底的鐵環踢中斜插在石中的一柄長劍。那劍“噌”地跳出半尺，劍穗上的銅鈴在風里急響，震得她耳膜發麻。是柄唐劍，劍格上纏滿了風干的紅綢，綢子上繡的纏枝蓮已褪成灰白，卻在風里舒展開，像突然活過來的蛇。

她伸手去抓劍柄，腕間突然一麻。

不是風，是震動。

從絕壁深處傳來的震動，像有巨獸在地下翻身，震得嵌在石中的劍紛紛嗡鳴。沈驚鴻低頭，看見自己腰間的斷劍在鞘里不安分地跳動，斷刃撞著鞘口，發出細碎的“叮?！甭暎袷窃诨貞裁?。

“來了?！彼樽炖锏谋?。

三百年前，劍冢是座活火山，噴發時將整座城池連人帶劍澆成了琉璃。后來火山寂了，巖漿凝成的黑石里裹著數不清的劍，年復一年被風雪剝蝕，才露出這些猙獰的斷刃。但老一輩的人說，火山沒真死，它在等一把能劈開地心的劍。

震動越來越烈，石縫里的冰屑簌簌往下掉。沈驚鴻看見絕壁頂端的云霧突然炸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從霧里墜下來，快得像流星。她下意識地拔劍——半截斷刃剛出鞘，就被那影子帶起的風壓按回鞘里。

是個人。

準確說，是個被劍釘在石壁上的人。

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道袍，背后插著七柄短劍，劍柄都沒入石中，只露出劍尾的銅飾。他頭歪著，銀須在風里飄，眼睛卻睜著，瞳孔里映著沈驚鴻的影子。最駭人的是他胸口——一柄古樸的長劍從左胸穿入，右背穿出，劍身在風里微微顫動，每顫一下，那人的嘴角就溢出一口血沫，在冰上暈開暗紅的花。

“是……天衍劍。”沈驚鴻的聲音發緊。

那劍她在祖父的畫冊里見過，劍首是北斗七星的形狀，劍身上刻著周天星圖。傳說三百年前，鑄劍師歐冶子的后人耗盡畢生心血鑄成此劍，劍成之日，天地變色，七十二座劍爐同時炸裂。后來這劍就失蹤了，有人說被葬在了皇陵，有人說被投入了東海。

沒人說它會釘在昆侖的絕壁上。

“小姑娘……”道人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你腰間的劍，叫什么？”

沈驚鴻握緊斷劍：“殘鳴?！?

“殘鳴……”道人笑了，血沫從齒縫里涌出來，“好名字。你知道……天衍劍為什么會在這？”

沈驚鴻沒答。她看見道人胸口的天衍劍突然亮了，劍身上的星圖像是活了過來，點點銀光順著劍刃流進道人的身體，他銀須上的冰碴瞬間化成水汽。

“因為它在等……能讓它真正鳴響的人?！钡廊送蝗惶岣呗曇?，震得石縫里的劍齊齊尖嘯，“三百年了！火山快醒了！再找不到那把劍，整座昆侖都要被巖漿吞了！”

沈驚鴻突然明白祖父臨終前的話。他說劍冢不是墳墓，是牢籠，關著能毀天滅地的東西。而那些嵌在石中的劍，不是陪葬品，是鎖鏈。

“那把劍……是什么？”

道人盯著她腰間的殘鳴劍，眼睛亮得嚇人：“是‘始’。是第一柄劍，是所有劍的祖宗。它斷在逐鹿之戰，半截在黃帝手里，半截……”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濺在天衍劍上，劍身上的星圖猛地炸開，“半截在你手里！”

沈驚鴻的斷劍突然掙脫她的手，從鞘里飛出來，斷刃對著天衍劍的方向震顫。絕壁深處的震動更烈了，她看見石縫里滲出紅光，像有巖漿正順著石脈往上爬。

“抓住天衍劍！”道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喊，“讓殘鳴和它合！快！”

沈驚鴻飛身撲過去，手指剛觸到天衍劍的劍柄，就被一股巨力吸住。她腰間的斷劍“嗖”地飛過來，斷刃精準地對上天衍劍的斷口——原來天衍劍也是斷的！

兩截劍身相接的瞬間，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鳴響。

這不是劍鳴，是龍吟。

沈驚鴻看見無數光點從嵌在石中的劍里飛出來，像被什么東西召喚著，紛紛匯入合二為一的長劍。天衍劍上的星圖徹底亮了，北斗七星的劍尖射出一道光柱，直刺蒼穹，將翻涌的云霧劈成兩半。

道人笑了，他背后的七柄短劍突然同時斷裂，劍柄上的銅飾滾落在地，拼成一個完整的八卦。“終于……等到了……”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冰雪在陽光下消融，“記住……始劍重鑄，不是為了殺伐……是為了……”

他的話沒說完就散了，只留下那柄合二為一的長劍，在沈驚鴻手里微微發燙。

絕壁深處的震動停了。

風里的嗚咽聲消失了，只剩下長劍在她手中低鳴，像在訴說三百年的孤寂。沈驚鴻抬頭，看見云霧散盡的天空格外藍，藍得像從未被風雪染過。她低頭看手中的劍，劍身上的星圖流轉，北斗的劍尖上，多了一個小小的“鳴”字。

“原來你叫始鳴?！彼p聲說。

長劍似乎應了一聲，劍穗上的銅鈴輕輕晃動。

沈驚鴻握緊劍，轉身望向絕壁之下。那里是連綿的雪山，是無盡的江湖。她知道，始劍重鑄的消息會像風一樣傳遍天下，有人會敬畏，有人會覬覦，有人會提著刀來搶。

但她不怕。

因為她聽見了劍鳴。

不是殘鳴的哀泣，不是天衍的孤高，是始鳴的驕傲——它沉睡了三千年，斷過一次，碎過一次，卻終究在昆侖的萬仞絕壁上，等到了讓它重新鳴響的人。

沈驚鴻提劍躍下絕壁，劍光劃破雪色，像一道流星墜向人間。她知道，屬于始鳴劍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而這故事，會很長很長，長到能讓后世的人，在聽到“始鳴”二字時，依然會想起昆侖之巔那聲震徹云霄的劍鳴，想起那個握著重鑄之劍的女子，如何讓整個江湖，都記住了什么叫真正的“劍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