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府的燭火在寅時三刻突然劇烈搖晃。老尚書蕭承業的指甲幾乎掐進《軍毒溯源錄》泛黃的紙頁里,燭芯噼啪炸響,映得他額角青筋突突直起,末頁那枚“樞密院特供”的朱紅印模,與他袖中私藏的樞密院兵械司印鑒,連邊緣那道細如發絲的裂痕都分毫不差。
“老爺!”外間傳來老仆顫抖的喚聲,“三公子的舊部張全求見,說有急事。”
蕭承業猛地將書卷塞進暗格里,指節叩了叩桌案。
門簾掀起時,他正端著茶盞,茶水卻在掌心晃出漣漪,張全的官靴沾著星夜的露水,腰間的佩刀未入鞘,這是他當年在軍中養成的“遇變即戰”的習慣。
“三年前統領那封密奏,”張全壓著嗓子,喉結滾動,“末將前日翻查舊檔,發現原本該呈御前的折子,竟壓在樞密院案底最下層。”他從懷里摸出半張殘頁,“這是末將冒險拓的墨痕,您看這批注……”
蕭承業的老花鏡“當啷”掉在案上。
殘頁邊緣的小字“程九梟代呈”五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眼尾發疼。
程九梟是樞密使最心腹的親兵校尉,三年前統領正是因發現軍中毒藥異常才遭橫死,如今看來是…
“備轎!”蕭承業抓起官服就要往身上套,“孤要立刻進宮面圣!”
話音未落,窗外忽起尖嘯。
老仆跌跌撞撞撞進來,白胡子都在抖:“老爺!烏鴉!幾十只烏鴉在房頂上啄銅鈴!”
蕭承業推開窗,冷風裹著腐葉味灌進來。
月光下,黑壓壓一片鴉群正撲棱著翅膀,鐵喙不斷撞擊屋檐下的銅鈴,“當啷當啷”的脆響像催命符。
更駭人的是,這些烏鴉的腳爪間都沾著土,是皇陵方向的紅土。
“皇陵鴉從不進城。”老仆聲音發顫,“守陵人說它們認骨,專替死人傳信……”
蕭承業的手忽然頓住。
他望著鴉群盤旋的方向,那是京城西南,正是青山皇陵所在。
三年前他去祭陵時,曾見過守陵的老仵作蹲在亂葬崗驗骨,身邊跟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娃,捧著骨鏟認真記筆記。
“是有人在皇陵發現了什么。”他抓起案頭的印鑒,“去備快馬,孤要親自去青山!”
城西磨坊的水車吱呀作響,林昭昭的指尖在爺爺的筆記上劃出一道淺痕。
粗麻燈下,“骨從南來,毒自上起”八個小字被她反復摩挲,墨跡都有些發毛。
她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倒出些灰白色的骨粉,又從另一個布囊里捏出撮更細碎的粉末,那是孫御醫夭折孩童的尸骨研末。
“你看。”她將兩堆骨粉并排放著,“七號棺的骨粉遇醋會泛青,這孩子的骨粉……”她滴了兩滴醋,青霧更濃,“提純程度更高。”
林烈靠在磨盤邊,腰間的銅鈴被夜風吹得輕響。
他盯著她沾著骨粉的指尖,喉結動了動:“你是說,他們在拿活人試毒?”
“越往后,毒素越精準。”沈昭昭的聲音像浸了冰,“七號棺的死者,骨頭里的毒是粗制的青蚨蟲漿;孫御醫的孩子,毒里摻了雪上一枝蒿,這是太醫院才有的配法。”她突然抬頭,“‘上’不是皇宮,是上位者。樞密使要的,是能精準控制的毒藥,用來……”
“用來毒殺異己,嫁禍他人。”林烈接過話頭,眉峰擰緊。
他昨夜在刑部門口守了整夜,看著趙掌柜的學徒背著藥箱進去,又看著那學徒今早倒在巷口,口鼻流著黑血,指甲蓋烏青如墨。
“三日斷魂散。”他摸出塊染血的帕子,“和統領死時的癥狀一樣。”
沈昭昭的手猛地一抖,骨粉撒了半桌。
她想起前幾日在茶攤揭穿的假中毒乞丐,想起那些罵她“不祥”的村民,此刻突然明白:“他們滅口的不是手稿,是見過證據的人。趙掌柜的學徒去過刑部,孫娘子見過程九梟進太醫院……”她抓起爺爺的筆記,翻到夾著孫景和血書的那頁,“只要孫娘子活著,他們的毒鏈就斷不了!”
林烈的手掌重重拍在磨盤上,石屑飛濺:“我這就去尋孫娘子”
“不行!”沈昭昭拽住他的衣袖,“程九梟現在像瘋狗,你一露面就會打草驚蛇。”她低頭翻筆記,燭火映得她眼尾發紅,“爺爺筆記里提過,孫娘子當年被趕出京城時,托守陵人在城南廢井藏了東西。那井……”
“井壁第三塊磚下有暗縫。”林烈突然開口,見她愣住,又道,“我前日跟蹤程九梟,聽他和手下說‘廢井藏密’。”他解下腰間的銅鈴塞給她,“你守著,我去去就回。”
沈昭昭攥著銅鈴,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磨坊外。
水車聲里,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爺爺總說“骨不會說謊”,可此刻她盯著桌上兩堆骨粉,突然害怕,如果真相比骨頭更冷呢?
城南藥鋪的火光在子時燒紅了半邊天。
程九梟的佩刀滴著血,趙掌柜癱在焦土上,三根手指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他望著被燒得只剩房梁的藥鋪,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笑:“大人可找到那油布包?”
“你當老子是傻子?”程九梟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濟安堂三年前就改名叫安和堂了。”他忽然瞇起眼,盯著趙掌柜染血的衣襟,那里繡著半朵蓮花,和刑部老尚書書房的鎮紙花紋一模一樣。
“燒!給老子往死里燒!”他揮刀砍斷房梁,火星子濺到他臉上,“就算那油布包飛了,老子也要把知道秘密的人全埋進土里!”
一只烏鴉從火中掠過,爪間的紙角被燒得卷曲。
借著火光,隱約能看見“孫”字的殘筆。
林烈摸進廢井時,井底的青苔滑得他險些栽倒。
他摸著井壁數磚:“第三塊……第四塊……”指尖觸到一道細縫,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摳,一塊巴掌大的磚掉下來,里面塞著個蠟封的小瓶。
月光下,血書的字跡像凝固的火:“夫死之日,見程校尉親入太醫院,攜藥箱而出。”
沈昭昭的手指在血書上輕輕顫抖,墨跡里混著暗紅的碎屑,是孫娘子的指甲蓋。
她抬頭看向林烈,他的衣襟沾著井里的泥,眼神卻亮得驚人:“禁軍系統被滲透,當年和我一起當教頭的趙承武……”
“他沒死。”沈昭昭突然打斷他,“爺爺的守陵名錄里記著,趙承武的族親葬在皇陵西坡。”她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外層的粗布磨得發白,“我爺爺說,有些秘密,活人守不住,得交給死人。”
林烈望著她解布包的動作,月光透過磨坊的破窗,在她發間鍍了層銀。
他忽然想起茶攤邊她戳穿假中毒時的模樣,那時他覺得她像把淬了冰的刀,此刻卻看出,刀鞘里藏著團燒得極旺的火。
布包打開的瞬間,泛黃的《守陵名錄》攤在兩人中間。
沈昭昭翻到最后幾頁,“趙氏族葬圖”幾個字在燈下泛著舊紙的光。
她的指尖懸在圖上,遲遲沒有落下。
“昭昭?”林烈輕聲喚她。
沈昭昭抬頭,眼里有他從未見過的光:“我們要找的人,都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