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藩屏:明代藩王的藝術與權力
- (英)柯律格
- 16995字
- 2025-08-08 15:28:37
第一章 “藩屏”

1595年,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1552—1610)創作了《交友論》,這或許是他在跨文化交流中最大的成就。利瑪竇1582年就來到中國(彼時明王朝統治已進入第三個世紀),在致力于傳播天主教的過程中,他熟練掌握了中國語言和文化。《交友論》征引了歐洲經典中的百條格言,展現異國文化魅力的同時,論述了明代精英感興趣的主題。在家族、宗派及地域的競爭中建立并保持正當的友誼對明代精英而言,意義極其重大。該文本廣為人知也被廣泛探討,盡管漢語圈以外的讀者直到2009年才有了新版本的譯文。[1]過去,人們可能低估了《交友論》獻辭的重要性,以及利瑪竇對獻辭原委的自述。就致獻之人而言,這篇關于友誼的論述正是為一位友人而作的。他并非我們熟知的中國精英中的一員——既非士大夫,亦非文人或是官員,這幾種身份地位的獲得都基于對經典文本的精通或在帝國的科舉考試中取得成功。這位友人是一位宗室貴族。
他名叫朱多?。我們對他知之甚少,只知他于1573年被冊封為“建安王”,于1601年薨逝。[2]他的封號被利瑪竇同時代的譯者譯為“建安皇孫”(Prince of Jian’an Commandery)。我們稍后會討論這一譯法是否確切,首先只需了解它表明了朱多?的宗室身份。在利瑪竇所處的年代,宗室即指那些人數龐大的、能證實自己是明代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圖1]——后代的男女。與此前歷代的做法截然不同,明太祖諸子(除被立為皇太子的長子)被分封于帝國境內的各區域中心。在允許一夫多妻制的文化中,到1600年為止,約有十萬人可以被認定為他們的后代,或后世皇子的后代。這群宗室成員,或者說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構成了本書的主要內容。

圖1 《明太祖坐像》,14世紀,絹本設色,立軸,270厘米×163.6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們在歷史上的評價不佳。明顯的標志之一或許是現代用英文寫作的作者通常把他們的爵號譯為“皇子”或“皇孫”(prince)。盡管如利瑪竇這樣的早期現代歐洲的觀察者(比我們更為熟悉復雜的身份等級),通常樂于稱他們為“國王”(king);又盡管“王”字可以追溯至漢字的最早形態——甲骨文,在大多數情況下對應的都是“king”。[3]因此,如果在經典《孟子》中遇到“梁惠王”,學生應該將其譯為“King Hui of Liang”,但在語境相似的明代文本中,梁莊王卻被譯為“Prince Zhuang of Liang”。這樣的譯法使明代詞語中涉及明代皇子分封制度中一個最重要的特點——“王”的古韻完全喪失了。其本意在呼應黃金時期周代(約前1046—前256)——明代人諸多政治和道德典范的淵源。“王”字從一開始就具有強大神圣的力量,如果我們認為這一光環到兩千余年之后的明代已經完全失去意義,顯然過于輕率。對漢代經學家董仲舒(前179—前104)而言,正如最早的漢語詞典(在明代仍然被使用)中對這個字的解釋,“王”三橫一豎的筆畫結構說明:王聯系和結合了天、地、人三個宇宙層次。“王道”代表的是以仁德治天下,這是一個具有道德力量的詞語,有著比武力和權力更多的含義。雖然此后歷代的最高統治者無一例外地使用了更顯赫的“皇”“帝”或“皇帝”稱號,作為有德之主的“王”這一理想模式仍然能喚起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一種更為純善的關系,以及與往昔的聯系——在周代的“封建”制度中,被“分封”的王互為宗親。[4]到了20世紀,“封建”被用于翻譯西方的政治概念“feudal”,可想而知,這對該詞的含義產生了負面影響。這個詞直到今天仍然帶有落后和壓迫的意味。[5]周代的政治秩序究竟是否“封建”(feudal)還需要專家的研究,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其近千年的統治中,至少有部分時期,周代的政體被大家想象為這樣一種模式:享有“天子”稱號的皇帝占據了“典范中心”(exemplary centre),簇擁著他的是眾多的領主,其中一些是他的血親,最年長者擁有“王”的封號。這種理想——中心被包圍和保護——在最古老的儒家經典《詩經》中得到了體現,在有明一代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中也余音不絕:
價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6]
明太祖諸子的角色被設想為“藩屏”,他們的集合就是宗藩,即(皇室)宗族的藩籬。他們作為藩王,定居在各自的封地(appanage)。“封地”是來自歐洲史的錯時概念,此處的借用是有意為之,但也相當謹慎。[7]在本書中,他們始終會被稱為“王”(kings)。如果這種做法產生了突兀不和諧的效果,那么可以說作者有意為之,意在使人注意到明代社會景觀中這類人物的顯赫和中心地位。
屏風有兩個功用:它可以遮擋我們的視線、掩藏物品,但同時它的表面也可以作為圖像的載體。[8]這種既顯又隱的雙重效果中的某種特質同樣適用于明代的藩王。我們熟知的一手史料證實了他們曾經顯赫一時。但在我們目前認可的明代論述中,他們處在相對被遺忘的狀況,這正說明了我們對于歷史是有所取舍的,也可以說這掩蓋了明代最重要的一些特征。因此,這部關于明代中國的著述有意成為一部修正主義歷史學的作品,特別是要對本書作者此前出版的關于這一時期的部分著述進行修正。將藩王置于故事中心就是嘗試從根本上重新思考我們關于明代中國的共識。這些認識本身就非常重要,因為其中的很多觀念恰恰構成了“西方世界”這一概念。正是在明代,歐洲的讀者和思想家通過像利瑪竇這樣的文化使者,得以充分了解“中國是什么樣的”,從而形成一系列對其本質的認識。這些早期認識的重要性,特別是其在“西方”這一概念形成中的意義,再怎么強調都不為過,而且它們至今仍然影響著“中國是什么樣的”這一概念。但如果這些認識中有根本性的錯誤會怎樣?
以這樣的方式來構建修正主義的敘述,不僅是要把明代藩王置于此前被文人士子占據的地位。后者被研究得更充分,獲得的頌揚也更多。即使我們能通過對該時期更全面的敘述來證實藩王不容否定的顯著地位,這一地位無疑仍然與他們在國家機器運行方面的重要性不成正比。直到明代晚期的1595年,他們都不被允許參加科舉考試,曾經擁有的軍事控制權也被逐漸剝奪。明代的宗室一直被大多數作者視為“髹漆鎏金牢籠”中的囚犯,消耗大量國家資源,過著毫無意義的平庸生活。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的觀點或許具有代表性,他在關于明代滅亡的鴻篇巨制中如此形容晚明的宗室貴族:“即便是那些上層的宗室也處于斯文掃地的狀態,任由他們的宅邸荒廢,或者在淫亂酗酒中浪擲余生。”[9]雖然我并不想證明每一個末代宗室成員都保持絕對的清醒,但應該指出的是,這種描述從一開始就是丑化的,其深入人心的影響力可以歸于幾種不同來源的歷史敘述,它們都意在詆毀王公貴族。同時代的歷史記載,即那些成書于明代的著作,大多出自有科舉功名的精英之手(雖然我們在下文將會看到,并非所有記載都是如此)。它們的局限性不僅體現在社會階層方面,同樣也體現在地域上——現今的史學研究依賴的書面材料大多出自江南地區,即整個帝國中經濟和文化最發達的長江下游地區,同時也是明代第一個帝都所在地。[10]明太祖沒有把任何一子封在這一敏感區域——國家的政治經濟命脈之地。江南沒有任何藩王封地,因此,在我們今天認為的“明代文化”中,許多舉足輕重的人物對藩王都知之甚少,或是無視他們的存在,或是對他們抱有一定的敵意。明王朝在17世紀中葉經歷了漫長的滅亡之痛,中國的評論家在尋找王朝覆滅的原因(清兵入侵只是加速了這一過程)時,首先注意到了明代藩王扮演的不太光彩的角色。1644年之后,藩王試圖在南方延續明代統治,他們的軟弱和貪婪被認為是導致了明代潰敗的影響因素。[11]人們同樣注意到了因供養宗室而虧空的國庫。宗室擁有大片的莊田(無須繳納任何土地稅賦),還可以獲得以谷物、銀兩以及其他禮物支付的俸祿。這樣的觀點從整個清代(1644—1911)直到20世紀初的民國時期都普遍為人接受。此后,馬克思主義者或是受馬克思影響的中日歷史學家則進一步將其發揚光大,認為宗室是虛浮臃腫的封建統治階級中最惡劣的一部分。即便他們出現在歷史研究中,也僅僅以農民辛苦勞作成果掠奪者的身份登場,或者只是農民憤慨的對象——農民才是中國和世界歷史的推動者。
這意味著世襲貴族在明代歷史研究中基本上被忽略了,或僅僅是更受人關注的研究對象故事里的腳注。在現代主要的參考文獻《明史》中,藩王仍然占據著這部巨著的列傳部分第四到第八篇的位置,地位僅次于皇后。《明史》成書于1735年,因此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明代史料,但它仍然體現了一些明代的身份次序。其中收入了七十余篇主要傳記,以及更多的附屬條目。[12]然而,現代主要的參考書、富路特(L. Carrington Goodrich)和房兆楹編纂的《明代名人傳》,除明代諸帝,只收入了朱氏家族六位成員的傳記。[13]借用西方史學界明史研究泰斗賀凱(Charles O. Hucker)的話,大家似乎一致認為:“總的來說貴族只是明代社會場景中的裝飾品,于國家治理無足輕重。”[14]我們在下文還將回到“社會場景”和“國家治理”的對立這一問題上,但在這里指出這一對立是為了說明,它對理解明代中國而言通常是不可靠的。
在中國現代關于明代的綜述中,藩王及藩王文化也被普遍忽略了,或是頂多處于邊緣地位。[15]雖然近年來人們對明代宮廷的興趣大增,但中外學者才剛剛開始關注各地藩王的王府生活。迄今為止,尚沒有完整的概述來闡釋藩王在明代文化或社會中的角色,也沒有魯大維(David M. Robinson)所呼吁的那類研究——他提請大家注意這樣一個事實:雖然皇子皇孫(他更愿意稱呼他們為“princes”)“被剝奪了對屬地的政治和軍事控制權”,但他們在禮儀上的重要性及其與皇帝之間的各種聯系使他們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魯大維認為:“因此,雖然明代宮廷的中樞在北京,但南京的皇廷和各省王府意味著‘大宮廷’(greater court)遍布整個帝國。”[16]“大宮廷”正是本書試圖探討的概念。雖然與我們所需的對藩王在明代角色的全面研究還相距甚遠,但本書試圖從藝術史和物質文化研究的角度出發,喚起人們對一些物質及文本證據的關注。本書的論點是我們應該重視明代藩王。利瑪竇身后名聲顯赫,而建安王朱多?則相對默默無聞,但二者在明代社會景觀中的地位卻完全相反。如果作為史學家的我們希望理解這一景觀,就必須嘗試設想一套與我們的身份次序相當不同的系統。
明王朝的開國皇帝贏得了一系列戰爭,最終得以驅逐元朝統治者,確立了自己作為唯一的真命天子的地位。他公開宣布將國家安全放在首位,正如權威史料所載,這一點在其詔書中表露無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把主要的兵權都交托給藩王。明太祖認為宋元滅亡的主要原因是“帝弱臣強”,皇帝缺乏來自家族的“藩屏”,因此才有他在統治第三年(1370)對九子的第一次冊封。[17]太祖云:“治天下之道,必建藩屏。”[18]另一個問題則是如何處理一夫多妻制產生的大量子嗣,歷史上所有受過教育的精英階層都對此心知肚明。在漢代(前202—220)和唐代(618—907),統治者不止一次受到來自家族內部的挑戰,在此后的幾百年里,帝王也采取了多種措施來避免此類事件的發生。[19]宋代(960—1279)的應對措施是將所有皇室成員隔離在各自宅邸之內,禁止他們遠離帝國的中心。同時,宋代打破了漢唐的先例,把宋代開國皇帝兄弟的所有男性后代都算作宗室,大大擴展了宗室的定義。[20]元朝以及歐亞大陸背景中的蒙古人,顯然采取了分封次子的制度。[21]明代的政體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元朝,但同時又對其做法表現出強烈的否定,這正是歷史學家目前非常感興趣的話題,也是魯大維即將出版的著作所關注的焦點。[22]然而我們所說的明代分封制度卻并非源于元朝,亦非出自唐宋,而是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漢代(諸侯王被派遣到帝國各地),甚至更應該說是周代——最受推崇的社會、政治、文化典范的源頭。到了16世紀,這樣的聯系已成為自明之理,引用一位上層官員的陳述為例:“今之親王,即古之諸侯也。今之郡王,即古別子也。”[23]明代藩王的重要性體現在對古代秩序的重建恢復之上,沒有證據表明這一原則在當時受到了質疑和挑戰。
這一制度的框架在王朝伊始就通過一系列皇帝詔書確立了下來。管理皇室宗親的關鍵文本是《皇明祖訓》,全書共13章,于1373年首次上呈皇帝,1397年最后一次修訂。[24]該文本涵蓋皇室家族生活各個方面的規章制度,既涉及開國皇帝的后代及其配偶,也包括立功(主要是軍功)受封的貴族,以及太監、侍衛和其他侍奉皇室的人員。《皇明祖訓》中規定了一套爵位等級,用以表示與皇室親緣關系的遠近。皇帝諸子(除太子外)被封為“親王”或“王”(英文譯為“king”),世子襲封爵位。其他的兒子被封為“郡王”(英文譯為“commandery king”),以古郡縣名為封號。郡王長子世襲父親的爵號。郡王非長子后代的爵號則順序排列如下:
凡郡王子孫,授以官職:
子,授鎮國將軍。
孫,授輔國將軍。
曾孫,授奉國將軍。
玄孫,授鎮國中尉。
五世孫,授輔國中尉。
六世孫以下,世授奉國中尉。[25]
女兒也有平行的冊封制度。皇帝的女兒是公主,她們的丈夫是駙馬都尉;而親王的女兒則是郡主,郡王的女兒是縣主,依次類推,向下直到郡君、縣君、鄉君。[26]爵號和優先次序的各種細節在明代記錄中占據了大量的篇幅,雖然現在很少有人會有耐心去仔細研究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內容,但如果我們因此假定它們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就不夠明智了,至少它們對那些直接受到影響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一位“奉國中尉”或是“鄉君”在今天看來可能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在明代歷史的洪流中亦是無關緊要的角色,然而對于他們的鄰居(可能居住在遠離主要城市的地方)而言,情況或許完全不同:他們和天子有著同樣的血脈,他們領取的俸糧(即使是那些最低級別的成員)標志著他們是遠在農民大眾之上的特權階層。
王的領地被稱為“國”。這些王國的名稱出自周代,即遙遠的青銅時代,正是這種延續性使得明代的做法籠罩上了某種理想社會的光輝。這些古代的地名在明代中國(直到今天也如此)仍然保留著古雅之韻,就像當今的英國人對喀里多尼亞、威塞克斯、達爾里阿達等業已消失的古代王國的感覺一樣。例如,明太祖的第三子朱棡建藩太原,被封為“晉王”。晉國是春秋時最強大的國家之一,首位君主是周朝開國君王周武王(前1043年崩)的兒子唐叔虞,大致位于今天的山西省。[27]朱棡生前被稱為“晉王”,死后謚號為“恭”,因此在歷史記載中被稱為“晉恭王”,英文譯為“King Gong of Jin”。所有的親王,不論是明太祖的后代,還是此后歷代皇帝的子孫,封號和謚號都是一個單獨的漢字。[28]郡王的封號則由兩個字組成(他們名義上轄地的地名,縣的名稱)。郡王也有相應的謚號,比如晉恭王的兒子就可以被稱為慶成莊惠王。我們因此可知利瑪竇的庇護者建安王擁有的是略低一級的爵位。
命名是把廣大宗室成員與作為禮儀和政治中心的宮廷聯系起來的重要方式之一。每一位宗室成員在出生時都會由宗人府取名,并就此載入玉牒。每一“國”在建藩之時都會被賜予20個字,國中每一代的男性成員取一字作為名字中的第一個字(現在很容易據此辨別同輩的成員)。[29]名字中的第二個字由五行確定,順序是木、火、土、金、水。隨著宗室成員的增加,要找出一個從未被使用過的組合越來越難,明代皇室宗親的名字也隨之越來越晦澀,以至于他們使用了一些極其生僻的或是字典里很少出現、現代漢語軟件字庫根本不會收入的異體字。
當皇家子弟成年之時(通常是在十幾歲的時候),獲封親王的皇子須“之國”,即前往他的封國。至少是在明代初期,人們認為他們應該會頻繁離開封地,去京城覲見皇帝。關于朝覲,《明皇祖訓》中有詳盡的規定。[30]然而沈德符(晚明一位對宗室頗為關注的文人)卻提及這一傳統是如何逐漸瓦解的,以至于到了15世紀中期,“親王不朝者將四十年”[31]。
我們可以說一位藩王“于國中下世”(在其藩國中薨逝)[32]。這里的“國”可以指一個實際的地理位置,通常是各省中的主要城市,但也可以是概念上的。藩國有一個中心但沒有邊界,或者至少沒有能夠在地圖上標識出來的國界。在明代的地圖中,“晉國”并不像“山西”那樣有清晰標明的邊界。
在一生中的多數時候,藩王都居住在他們的國中,并與國相聯系。正如沈德符在上文所引段落之后寫道:“故事,親王非迎駕及掃墓,不許出城一步。”[33]事實上,“國”字的核心含義正是帶有圍墻的城市[圖2]而非城外的耕地,看看其帶邊框的筆畫結構就一目了然了。正如梅晨曦(Tracy Miller)論及青銅時代的范式時所說:“這一策略被理解為把王國的都城作為一個禮儀中心,從而把整個國家都連結在禮儀和家族的網絡之中,這個網絡在時間和超自然的層面都發揮功用。”[34]

圖2 晉藩所在地重新修繕過的城墻,初建于14世紀晚期,山西省太原市
關于“中心”的論述似乎會使人想到如今已根深蒂固的“中心地理論”(central-place theory),它曾經廣為信服,然而近年卻在包括藝術史和文化史在內的各種語境中受到了質疑。隨著人類學在廣義的人文學科中影響力逐漸擴大,在任何特定語境中鑒別何謂中心、何謂邊緣時,文化因素(而非那些可以客觀計量的指示因子,比如貿易和商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35]在這一問題上,人類學最有影響力的思路轉換莫過于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常為人征引的著作,以及他在研究多層次的巴厘宮廷時應用的“典范中心”的概念:
通過在文明層面展現的一個模型、一個典范、一個完美無瑕的意象,王室將環繞于其周圍的世界形塑成一種至少可作為自身之至美的粗糙近似物。王室的儀式生活,事實上也是王室本身的總體生活,由此就成為社會秩序的范例,而不僅僅是社會秩序的簡單反映。[36]
顯然明代的宮廷也被視為類似的中心,但有一點是我們幾乎不曾認識到的(本書的論點正是說這一認識還遠遠不夠),即這樣的中心在明帝國有很多個。任何一位受過教育的明代人都會熟知經典《周禮》中的如下段落: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37]
雖然這些讀書人都很清楚他們在身邊見到的王并不能定奪什么,但這并不意味著“以為民極”這一理想模式完全沒有效力。顯而易見的例證(至少是在一位英國作者看來)就是一位年長的君主頭戴璀璨的王冠,每年一度莊嚴地宣讀著“我的政府”將取得哪些成就的管理主義的陳詞濫調,我們或許會認為她是最不具備實權的人物之一,因為她的演說稿甚至并非出于她本人之手。因此,借用賀凱的話,21世紀英國的君主制很容易會被認定為“社會場景中的裝飾品,于國家治理無足輕重”。但這難道就意味著伊麗莎白二世無足輕重嗎?她難道不是在許多人的想象中占有一席之地,是許多人會考慮到的對象,有人憎惡也有人關心嗎?任何一部關于當代英國的著作如果把她(和她的家族)排除在外,都將是不完整的。明代中國的情況也是如此。而我們現在對明代的大部分論述完全不涉及藩王,這是為什么呢?
這顯然并非因為我們缺乏相關的史料。在文人士子的著述中,藩王占據著顯著的地位。最權威、最正式的歷史記載也給予他們相當多的關注。[38]從這方面說,他們和另一重要群體非常類似,后者在世界歷史記載中隨處可見,但曾經很少受到各領域史學家的關注。她們就是貴族和皇室的女性成員。例如,魯比·拉爾(Ruby Lal)在對印度莫臥兒宮廷女性的深入研究中,運用了“隱藏于眾目睽睽之下”的概念(源于有關“底層研究”[subaltern studies]的學術著作)來闡明那些一直為人所知但被長期忽視的史料。她的研究不僅把女性重新納入皇室中心的權力結構中,而且也對何為其中真正權力這一問題提出了質疑。[39]如果我們希望從同樣的角度來研究明代中國,就必須認真對待明代中國與這樣一個世界的紐帶,這一世界無疑有一中心(宮廷),但宮廷并未被視為絕對中心。如果說它是一個典范,那么就必須有效仿它的對象。
我們可以首先認識到“王”這個詞意味著多個中心。除了宗室成員,“王”這一封號在明代對讀書人和目不識丁之人而言同樣有著多種意義,例如,“王”是許多神祇封號中的一部分。[40]數量眾多、地位顯赫而又很難親眼見到的“王”在身份卑微的百姓心中不知會造成怎樣的困惑。對讀書人而言,圣人孔子作為“素王”的觀念則已深深植根于儒家經學傳統之中,而且他從1308年起就享有元朝皇帝所賜的王號。[41]這一封號在1530年被嘉靖皇帝廢除,他也曾享有“王”的封號,因此應該對這一稱謂的微妙意義極度敏感。[42]在明代初期,朝廷還曾冊封八位主要的藏傳佛教領袖為王,其中三人享有更高的“法王”稱號。[43]有明一代有多位蒙古首領作為稱臣納貢的化外之夷而被賜封為王,他們的封號或對應其所轄疆域,或表示他們的品質,比如“忠勇王”。[44]在更遙遠的朝鮮、婆羅洲及撒馬爾罕等地,人們應該都對為數眾多的“王”有著相當的認知度。
這種多重性或許正與以下現象有關:明代的藩王雖然在當時的史料中隨處可見,在晚近構建的有關該時期的綜述中卻不可思議地缺席。這是因為在西方和中國史學界(至少是從20世紀初期開始),明代長期以來都是“專制主義”的絕佳范例,覆及整個社會的皇權統治達到頂峰,除此之外都不值一提。這種觀念在歐洲最早的關于中國的一些著述中非常突出,但與其確定性相反的是,它們的作者實際上并未到訪過中國。正是在此框架之下,喬瓦尼·博特羅(Giovanni Botero,1544—1617)在1591年至1596年間于羅馬編著了他的世界史概述《萬國關系》(Relationi universali),拓展了“專制統治”(governo despotico)這一理論。[45]他認為在中國,舉國之中除了國王(皇帝)再無其他領主,世襲貴族不存在,或者至少是不可見的。這種觀點從一開始就是“東方專制主義”理論的核心。[46]從啟蒙時代到19世紀,歐洲國家中越來越多的關于中國的著述都描述明代開國皇帝締造了東方專制國家中最專制的國家之一,而原始史料中為數眾多的“王”無法容身于這一敘述之中,“其他領主”(other lords)也完全沒有立足之地。歐洲知識分子對于中國的強烈興趣在于這個社會是由文人或官員這樣的精英群體治理的(這些知識分子的繼承者,即當今的學界,仍持續著對這一社會模式的關注),這進一步削弱了他們對擁有世襲地位的人的興趣。
然而,那些與明代同時代的歐洲人生活在一個看重世襲身份的社會里,而且世襲的權力不僅僅體現在稅收上,因此,他們或許會對這一問題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那些少數親眼見過明代藩王的歐洲人(他們或許不像利瑪竇或者博特羅那樣博學多才),則不難將他們納入貴族世界觀之中,在這種世界觀中,權力和夸示(pomp)來自世襲身份,毋庸置疑。與博特羅不同,葡萄牙人加萊奧特·佩雷拉(Galeote Pereira,活躍于約1545—1565年)確實到過中國,而且在西南城市桂林見過靖江王(并受到了相當的禮遇)。他的經歷于1565年以意大利語出版,1577年有了英文版。據他描述,這些皇室宗親在城中的社會地位非常顯赫:
他們盡情吃喝,多半養得高大魁梧,隨便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哪怕之前素未謀面,也能看得出他是皇親。他們彬彬有禮,養尊處優,我們在該城的時候,受到他們的尊敬和款待,超過別處。[47]
可以說,“禮貌”“尊敬”和“款待”都是早期現代時期對權力和權威理解的核心內容,在中國和歐洲都是如此。佩雷拉并非傳教士,他非常明白貴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皇帝的猜忌,行動自由也是受限制的,但他同樣理解貴族在禮儀秩序中高于有科舉功名的士大夫:“除了他的血親,皇帝不許國中任何人被稱為領主”,“所有的節日、初一、十五,地方官都要去拜見靖江王……”誰向誰叩拜這個問題對當時的人而言比對我們更為重要,我們更傾向于“拜金”。然而我們的認識就更高人一籌嗎?對此做出了響亮的否定回答的,還是格爾茨極具影響力的著作。通過巴厘的案例,格爾茨不僅指出“東方專制主義”模式會阻礙對多個領主之間復雜互動關系的理解,同時在一段被反復征引的段落中,他還堅持認為我們或許在不經意間把下列二者的正確關系倒置了,即在這樣的背景中統治的形式和本質之間的關系:
王室慶典主義是王室政治的驅動力,公眾儀式并不是鞏固國家的謀術,而正是國家本身,甚至在其最終命運降臨之際,它也仍然是搬演公眾儀式的策略。權力服務于夸示,而非夸示服務于權力。[48]
他進一步拓展了此前已提及的概念,即作為“典范中心”的宮廷。他的敘述確實能讓我們聯想到本書接下來要研究的明代藩王的活動:“通過在文明層面展現的一個模型、一個典范、一個完美無瑕的意象,王室將環繞于其周圍的世界形塑成一種至少可作為自身之至美的粗糙近似物。”[49]
這一史學史問題的部分原因或許在于,自啟蒙時代起,貴族和世襲就被視為一種特性的對立面,這一特性令人向往且無可避免,我們仍然稱之為“現代性”。然而近年來,或許是受像格爾茨這樣的人類學家的影響,歐洲(以及亞洲其他國家)的史學家在研究與明代同時期的歷史時,開始重新評估目的論的舊論述。這類論述認為貴族原則處于危機之中,注定要在此后的幾個世紀中走向衰亡。在對歐洲貴族角色進行詳盡分析時,斯科特(Hamish M. Scott)主張在這一時期:
相對于此后的現代時期,社會地位仍然受到尊重,它的價值在于其他的社會成員對一個人的尊敬和認可是由于他的職責和作用,而非單純對財富的占有。[50]
“民族國家的崛起”這樣的宏大歷史敘述似乎不再足以對應一個有著多重的、互相重疊的主權的世界,其中有些國家看似權力很小,有些“非國家主體”反而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學界也在重新評估一些權力分散、重視多樣性的環境。何偉亞(James Hevia)的研究表明,在18世紀晚期的清帝國,“多主制”(multitude of lords)的概念對構建帝國中心至為關鍵,正是多個主權國家的存在(而非缺席,就像“專制主義”的理論想讓我們接受的那樣)才使得乾隆皇帝自認為是偉大的帝王。[51]泰門·斯科里奇(Timon Screech)也幾乎令人震驚地堅持要認真對待江戶時代政治文化中的多重修辭,他認為自己研究的不是“日本”而是同一時期并存的“日本政權”(Japanese states)。[52]就中國而言,我們仍然在吸收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關于“萬物”的廣泛研究的影響。然而至少可以說,這是一種哲學立場,它在理解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時,表現出對多者的重視。簡而言之,“多即是多”(more is more)。[53]
在啟蒙主義史學史研究(情感上的共和主義者,無論是法式還是美式的)把貴族置于歷史垃圾箱的過程中,這些現代性的“他者”所處場景的具體體現(宮廷),作為研究對象同樣也被“真正的”歷史學家所輕視和忽略了,“只有反革命和怪人”才會去研究。[54]正如一位學者簡明扼要地寫道:
在19世紀和20世紀全球的許多地方,宮廷都被認為是“舊制度”所有落后、腐敗、衰弱和惡劣品質的縮影。[55]
流亡國外的德國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1897—1990)的研究著作《宮廷社會》(The Court Society,從20世紀30年代起就開始構思)一書的英文版于1983年才得以面世,該書使宮廷和宮廷生活更加無法回歸受人尊敬的歷史敘述陣營中。[56]埃利亞斯把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作為宮廷的范例,在這個場所和機構中,君主管教著曾經桀驁不馴的貴族精英。在這個“鎦金的籠子”里,貴族注定要“在高調的揮霍中毀掉他們自己,在宮廷與對手進行儀式性的鉤心斗角,從而在路易十四警惕的目光里漸漸淪為無足輕重的角色”。[57]埃利亞斯的模型在實證依據和理論基礎方面都受到了猛烈的抨擊,被近年來的歐洲史學界以更詳盡的個案研究所取代。這些個案研究更不信任的是該模型中關于文化、“禮儀”和話語研究的偏見。當前關于歐洲宮廷的研究著作非常豐富,而本書的結論部分也將會重新討論比較研究的視角會對我們研究明代中國的“大宮廷”有怎樣的意義。事實上,這樣的研究視角(借用一位研究前現代印度文化的史學家的話)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如果歷史學家不去有意識地關注歐洲的案例,那么在史學實踐中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些用以解釋歐洲民族國家的文化和政治理論,往往被過于輕率地套用于歐洲以外的前現代世界,扭曲了關于語言和身份、身份和政治的思考,因此掩蓋了印度情況的獨特性,以及用解釋歐洲史的模型來處理印度情況的不當之處。[58]
換言之,要把握明代中國藩王的獨特性,首先需要認識到它與其他時空的獨特性有何不同與相同之處。完全不假思索地使用“顯貴”(nobility)這樣的詞語比有意識地從中世紀歐洲史中借用“封地”這樣的字眼更成問題。
鑒于這是一項以藝術和文化為中心領域的研究,這種比較的意識就更為必要了。我們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歐洲歷史學者似乎背離了埃利亞斯及其眾多追隨者“強烈的文化偏見”,但我們在此仍需轉向文化的領域,這是因為20世紀徹底獨立的中國史學傳統極大地低估了明代藩王在文化中扮演的角色。這樣做有一個風險(也可能是數個風險),關于前現代印度的研究將再次為我們帶來啟發,因為它至少指出了這樣的轉向不希望達到的目的:“然而,重點關注美學并非要說服韋伯(或是格爾茨)文化是非西方、非現代政體的全部,其他關于權力的核心問題從不在考慮范疇之內。”[59]如果說美學——或是我在別處稱之為“視覺和物質文化”的問題,在本書中同樣具有顯著地位,那么我希望這并非完全以犧牲美學與權力如何創造一個世界為代價,在這樣的世界中,美學和權力各自都有意義和力量。可以說,明代的藩王被低估的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于對他們在明代場景中任何方面的關注都僅僅是對我們理解明代歷史的一種必要的平衡。
藩王或許被低估了,但并非完全被忽視了。我想強調本書在相當程度上汲取了多個領域的研究成果。雖然我仍然認為明代貴族在明代歷史研究中是被忽略的一個群體,但如果要說這一社會群體完全沒有受到任何關注,尤其在文化領域,是很不公正的。早在1954年,在《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的序言中,李約瑟(Joseph Needham)就注意到在明代,“正如在漢代,皇子們投身治學的洪流之中”[60]。明代的宗室成員在植物學、煉金術、地學、物理學以及印刷等各卷皆有不同貢獻。宗室劇作家在戲劇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作為“王世子兼劇作家”的朱有燉(1379—1439)是少數可以躋身《明代名人傳》的宗室人物之一,他被另一部權威的工具書描述為“15世紀上半期最重要的劇作家”;同時,任遵時和伊維德(Wilt Idema)都分別出版了關于他的專著。[61]另一位戲劇史上的知名人物是朱權(1378—1448),他有關救荒作物、道教和音樂的著述也受到了多位學者的關注。[62]他還是高羅佩(Robert van Gulik)在其關于古琴的經典著作中援引的幾位明代藩王之一。古琴是一種文人雅士的樂器,多位宗室成員都精通音律。[63]朱載堉(1536—1611)在音律方面的著作,讓他成為音樂史和數學史上的重要人物。[64]而且,不止一位學者注意到了各王府作為明代出版中心的地位。[65]然而迄今為止,無人嘗試連點成線,關于明代藩王的研究大體上仍然局限于某一方面或領域。本書將要指出的是,如果把各學術領域的研究成果聯系起來,就可以得出一個整體的描述,或者至少可以把它們總結為某種模式。在本書所涉的模式中,我們現在所說的“藝術”和“文化”將占有顯著地位。我當然無意聲明本書的論述是最終的、不容更改的。無人(本書作者當然也不能)具備這樣全面的才能以及對史料的掌握以完成一部完整的論述。然而,任何關于明代貴族的全面研究勢必要考慮到他們作為文化項目的開創者和維護者的重要性,這一概念在本書中包含甚廣,涵蓋了從書法繪畫到藩王資助的建筑項目,以及他們墓葬中隨葬的大量物質文化材料。本書還將著重關注兩個地理區域,即今天的山西省和湖北省。前者在北方,并非中國最富庶的地區之一(雖然有著豐富的礦藏);后者在長江以南,在明代和當今都是繁華之地。兩地在明代均是數個藩國的所在地。實際上,湖北可以說是宗藩最盛的省份,有明一代共有七位親王于此建藩,山西則有三位。[66]兩地因此構成了一組非常有價值的個案研究,本書將在下文從幾個方面來討論這兩個相當不同的地域。這兩地互不相同,分別又與江南地區有著相當大的差異,而迄今為止大多數的研究只集中在江南地區。我們可以把江南視為明帝國的“核心”,而山西和湖北則是互不相同的“外圍地區”,雖然此前一直不被重視,但卻各有值得關注之處。這樣的做法雖然很吸引人,但如果我們僅僅是把注意力從蘇州和南京直接轉向別處,反而更加堅決地再次肯定了它們的中心性。相反,本書嘗試的是以約翰·克里根(John Kerrigan)的方式使用的“權力下放”(devolution)概念:“權力下放就是把政治或學術分析中的權力從一個中心場所轉移出來,這個中心場所被賦予了不成比例的影響力和文獻記錄。權力應該被轉移到多個更分散的、我們知之甚少的地方。”[67]在把對明代中國藝術和文化的理解從江南的文人畫家(舉例而言)下放到山西和湖北的王府和墓葬的過程中,我們不僅需要汲取文本材料,還要獲取各種物質文化證據,其中一些為人熟知(比如第三章的書法和第四章的繪畫),而另一些卻很少有人研究(比如第五章的珠寶或是第六章王府鑄造的仿古青銅器)。首先,我們需要探討藩王文化所處的景觀以及可能與之相會的地方。
[1] Matteo Ricci (利瑪竇), On Friendship: One Hundred Maxims for a Chinese Prince, trans. Timothy Billing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2] Ricci, On Friendship, p. 66.
[3] Ibid.畢墨惜(Timothy Billings)就朱多?寫道:“利瑪竇注意到他有著‘王’(king)的封號,但更為通用的譯法‘prince’在此既符合慣例,且或許更為準確。”
[4] Julia Ching (秦家懿), Mysticism and Kingship in China: The Heart of Chinese Wisdo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32–37.注意秦家懿用“prince”來指代一位明代的藩王(第122頁)。Léon Vandermeersch (汪德邁), Wangdao ou la voie royale: recherches sur l’esprit des institutions de la Chine archa?que Tome 2 (Paris:é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 1980), pp. 11–12.汪德邁認為“王”的傳統詞源學“完全錯誤”。
[5] Prasenjit Duara (杜贊奇), 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 173.
[6] 王秀梅譯注,《詩經》,北京:中華書局,2022年,第665頁。英譯文轉引自Lothar von Falkenhausen (羅泰), Chinese Society in the Age of Confucius (1000–250 BC): The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Los Angeles: Cotsen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UCLA, 2006)。
[7] 《牛津英語大辭典》(OED)中的釋義為“給國王非長子的配給”;“appanage”和“apanage”都是辭典認可的拼寫。
[8] Wu Hung (巫鴻), The Double Screen: Medium and Representation in Chinese Painting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 9–28.中譯本見巫鴻,《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文丹譯,黃小峰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7頁。
[9] Frederic Wakeman Jr. (魏斐德), The Great Enterprise, Volume 1: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5), p. 333.
[10] 參見Craig Clunas (柯律格), 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John Meskill (穆四基), Gentlemanly Interests and Wealth on the Yangtze Delta (Ann Arbor, MI: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1994);Timothy Brook (卜正民), 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Craig Clunas, Empire of Great Brightness: Visual and Material Cultures of Ming China, 1368–1644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7)。
[11] 經典的論述見Lynn Struve (司徒琳), 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 (New Haven, CT,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12] 張廷玉等,《明史》,第十二冊,卷一百一十六至一百二十(列傳第四至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557—3560頁。應謹慎對待這一史料,因為其中涉及的宗室姓名及生卒年可能不準確。
[13] 富路特、房兆楹編,《明代名人傳》,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該書收錄以下條目:第2冊,“朱權”,第420—423頁,“寧獻王、文人”;“朱高煦”,第464—466頁,“漢王”;“朱謀?”,第469—472頁,“學者,藏書家”;“朱橚”,第477—481頁,“第一任周王”;“朱載堉”,第499—504頁,“學者、藝術家、數學家”;“朱有燉”,第517—519頁,“藩王和戲劇作家”。
[14] Charles O. Hucker (賀凱), A Dictionary of Official Titles in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71.另見Charles O. Hucker, “Ming Government,” in Frederick W. Mote (牟復禮) and Denis Twitchett (杜希德)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8: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9–105 (pp. 25–27)。我將避免使用賀凱所用的“顯貴”(nobility)一詞,而代之以“貴族”(aristocracy),前者意味著一種“正式的法律身份”,而后者則是“與統治者家族有血緣和姻親關系”的宗族(lineage),這一區分見Hamish M. Scott, “ ‘Acts of Time and Power’: The Consolidation of Aristocracy in Seventeenth-Century Europe, c. 580–1720, ”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 London Bulletin 30, No. 2(2008), pp. 3–37 (p. 5)。
[15] 有一部450頁的明代文化史綜述,其中有近13頁是關于“衰落的宗室和貴族文化”的,見商傳,《明代文化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第143—155頁。
[16] David M. Robinson (魯大維), “Introduction,” in David M. Robinson ed., Culture, Courtiers, and Competition: The Ming Court (1368–1644) (Cambridge, MA,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8), pp. 1–20 (p. 15).關于明代宮廷的重要研究包括Richard M. Barnhart (班宗華), Painters of the Great Ming: The Imperial Court and the Zhe School (Dallas: Dallas Museum of Art, 1993),以及《故宮學刊》2008年總第四輯中的多篇文章。二者均忽略了王府。唯一的例外是朱誠如對明代和清代宗室的管理制度的比較研究,見朱誠如,《明代的封藩與清代封爵制之比較研究》,載恭王府管理中心編,《清代王府及王府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224—230頁。
[17] Edward L. Farmer (范德), Early Ming Government: The Evolution of Dual Capitals (Cambridge,MA and London: 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 Harvard University, 1976), pp. 73–79 and pp. 90–93.劉海文,《藩王繼位——明朝帝王傳承中的突出特點》,載《新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3期,第2—4頁(第2—3頁)。
[18] 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6頁。
[19] 例如Michael Loewe (魯惟一), “The Structure and Practice of Government, ” 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費正清)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1: The Ch’in and Han Empires, 221 BC–AD 2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463–490 (pp.470–475)。
[20] 參見John W. Chaffee (賈志揚), Branches of Heaven: A History of the Imperial Clan of Sung China (Cambridge, MA, and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尤其是第3—26頁。
[21] Thomas Allsen, “Sharing out the Empire: Apportioned Lands Under the Mongols,” in Anatoly Khazanov and André Wink eds., Nomads in the Sedentary World (Richmond, VA: Routledge, 2001), pp. 172–190; David Sneath, “Introduction. Imperial Statecraft: Arts of Power on the Steppe,” in David Sneath ed., Imperial Statecraft: Political Forms and Techniques of Governance in Inner Asia, Sixth–Twentieth Centuries (Bellingham, WA: Western Washington University, 2006), pp. 1–22 (p. 7); Peter Jackson, “The Mongol Age in Eastern Inner Asia,” in Nicola Di Cosmo, Allen J. Frank and Peter B. Gold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nner Asia: The Chinggisid A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6–45 (pp. 37–39).
[22] 魯大維就這一話題出版了兩部專著,分別是In the Shadow of the Mongol Empire: Ming China and Eura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以及Ming China and Its Allies: Imperial Rule in Eura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中文版見魯大維,《稱雄天下:早期明王朝與歐亞大陸盟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編者注
[23]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2—113頁。
[24] Edward L. Farmer, Zhu Yuanzhang and Early Ming Legislation: The Reordering of Chinese Society Following the Era of Mongol Rule (Leiden, New York and Cologne: Brill, 1995), pp. 38–39,《皇明祖訓》(又名《祖訓錄》)的全文翻譯見書中第114—149頁;另參見佐藤文俊,『明代王府の研究』,東京:研文出版,1999年,第34—85頁,以及John D. Langlois Jr (藍德彰), “The Hung-wu Reign, 1368–1398,” in Frederick W. Mote and Denis Twitchett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7: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 107–181 (pp. 174–178)。
[25] 《皇明祖訓》,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英譯文轉引自Farmer, Zhu Yuanzhang, pp. 140–141,并參考了Hucker, A Dictionary of Official Titles in Imperial China,我只是把其中的“prince”都替換為了“king”。
[26] Farmer, Zhu Yuanzhang, pp. 140-141.
[27] Cho-yun Hsu (許倬云),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in Michael Loewe and Edward L. Shaughnessy (夏含夷)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 B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545–586 (pp. 558–560); Tracy Miller (梅晨曦), The Divine Nature of Power: Chinese Ritual Architecture at the Sacred Site of Jinci (Cambridge, MA,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7), pp. 37–50.
[28] 這一系統中的一個特例是靖江王,封國位于桂林。第一代靖江王是明太祖長兄的嫡孫,爵位是親王。其封國的二字名稱以及他們身后的謚號引發了無窮的困惑,即使是《明史》的清代編修者也未能避免。這一問題已得到一定程度的闡明,見漆招進,《明靖江王的爵級》,載《社會科學家》,2000年第2期,第79—85頁。
[29] 山東魯國和開封周國的例子,參見陳勇,《明代兗州魯王和王府》,載《中州今古》,2003年第1期,第8—16頁(第11頁),以及徐紅,《明代開封周王的相關問題》,載《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第21—24頁(第22頁),還有Wang Fangyu (王方宇), Richard M. Barnhart and Judith G. Smith eds. Master of the Lotus Garden: The Life and Art of Bada Shanren (1626–1705) (New Haven, CT,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29。
[30] Farmer, Zhu Yuanzhang, p. 129.張廷玉等,《明史》,第五冊,卷五十三(志第二十九《禮七·嘉禮一·諸王來朝儀》),第1354頁。
[31]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上冊,第106頁。
[32] 同上書,第103頁。
[33] 同上書,第106—107頁。
[34] Miller, The Divine Nature of Power, p. 38.另見Wu Hung, 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88–91,中譯本見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李清泉、鄭巖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58—163頁;Roger Des Forges (戴福士), “Tales of Three City Walls in China’s Central Plain, ” in Roger Des Forges, Minglu Gao (高名潞), Liu Chiao-mei (劉巧楣) and Haun Saussy (蘇源熙), with Thomas Burkman eds., Chinese Walls in Time and Space: 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37–80。
[35] Nicolas Bock, “Patronage, Standards and Transfert Culturel: Naples Between Art 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 Theory,” Art History 31, No. 4 (2008), pp. 574–597 (pp. 588–590).
[36] Clifford Geertz, Negara: The Theatre-State in Nineteenth-century Bali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p. 23, cited in Robinson, “Introduction, ” p. 28.譯文引自克利福德·格爾茨,《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趙丙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頁。
[37] 徐正英、常佩雨譯注,《周禮》,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頁。
[38] 除《明史》中收入的列傳(參見第10頁注1),宗室成員在“志”的部分也地位顯著。《明史》,第六冊,卷六十四(志第四十《儀衛》),第1593—1594頁描述了儀式中的護衛;他們所著服飾的描述見卷六十六(志第四十二《輿服二》),第1627—1631頁;冊寶冊印見卷六十八(志第四十四《輿服四》),第1660頁。關于吉禮的文本中有三章都提到“王國禮”,但宗室成員在其中只出現了一次。他們同樣出現在會典中,見《明會典》,卷五十五—五十七,第346—360頁,該文本因而成為《王國典禮》這一規定性文本的主要依據,其中有一篇作于1615年的序言,作者是宗室成員朱勤美,見《王國典禮》,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70冊,濟南:齊魯出版社,1995—1997年。作者不詳的《宗藩條例》是一些文件的匯編,似乎出自官吏階層而非宗室階層:《宗藩條例》,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59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實錄中關于宗室的史料(大部分是按年代排列的皇家賞賜)由李瓊英、張穎超匯編入《明實錄類纂:宗藩貴戚類》,武漢:武漢出版社,1995年。
[39] Ruby Lal, Domesticity and Power in the Early Mughal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52 and p. 56, drawing on the work of Ranajit Guha and Sanjay Subramanyam.
[40] Paul Goldin, “On the Meaning of the Name Xi Wangmu, Spirit-Mother of the West,”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02, No. 1 (2002), pp. 83–85, cited in Miller, The Divine Nature of Power, p. 85.
[41] Ching, Mysticism and Kingship in China, pp. 211–212.
[42] Julia K. Murray (孟久麗), “Illustrations of the Life of Confucius: Their Evolution, Functions and Significance in Late Ming China, ” Artibus Asiae 57, No. 1/2 (1997), pp.73–134 (p. 76).
[43] Weirong Shen (沈衛榮), “ ‘Accommodating Barbarians from Afar’: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nteractions Between Ming China and Tibet,” Ming Studies 56 (Fall 2007), pp. 37–93(p. 52).
[44] Henry Serruys, “Mongols Ennobled during the Early Ming, ”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22 (1959), pp. 209–260 (pp. 256–257).
[45] Joan-Pau Rubiés, “Oriental Despotism and European Orientalism: Botero to Montesquieu,” 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 9, No. 2 (2005), pp. 109–180 (p. 127).
[46] Rubiés, “Oriental Despotism and European Orientalism,” p. 133.
[47] Charles Boxer (博克舍), South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Being the Narratives of Galeote Pereira, Fr. Gaspar da Cruz, O.P., Fr. Martin de Rada, O. E. S. A., 1550–1575 (London: Hakluyt Society, 1953), pp. 40–41.
[48] Geertz, Negara, p. 13.譯文引自格爾茨,《尼加拉》,第12頁。
[49] Ibid., p. 23.譯文引自格爾茨,《尼加拉》,第13頁;關于“專制主義”,參見第51頁。
[50] Scott, “ ‘Acts of Time and Power’ , ” p. 5.
[51] James Hevia, Cherishing Men from Afar: Qing Guest Ritual and the Macartney Embassy of 1793 (Durham, NC,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29–56.
[52] Timon Screech, The Shogun’s Painted Culture: Fear and Creativity in the Japanese States, 1760–1829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53] Lothar Ledderose, Ten Thousand Things: Module and Mass Production in Chinese Art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and Clunas, Empire of Great Brightness, pp. 115–117.
[54] Jeroen Duindam, Vienna and Versailles: The Courts of Europe’s Dynastic Rivals, 1550–178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7.
[55] Daud Ali, Courtly Culture and Political Life in Early Medieval Ind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1–4.
[56] Jeroen Duindam, Myths of Power: Norbert Elias and the Early Modern European Court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1995).
[57] Duindam, Vienna and Versailles, pp. 8–9.
[58] Sheldon Pollock, The Language of the Gods in the World of Men: Sanskrit, Culture, and Power in Premodern India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6), p. 29.
[59] Pollock, Language of the Gods, p. 14.
[60] 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Volume I: Introductory Orient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4), p. 147.
[61] William H. Nienhauser Jr. ed., 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 344–346. Wilt Idema, The Dramatic Oeuvre of Chu Yu-tun (1379–1439) (Leiden: Brill, 1985).任遵時,《周憲王研究》,臺北:三民書局,1974年。
[62] Nienhauser,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pp. 329–330.完整的朱權生平研究見姚品文,《朱權研究》,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3年,但我未能得見此書。
[63] R. H. van Gulik,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An Essay in the Ideology of the Ch’in (Tokyo: Sophia University, 1968), pp. 213–216.
[64] Kenneth Robinson, A Critical Study of Chu Tsai-yu’s Contribution to the Theory of Equal Temperament in Chinese Music (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
[65] Zhao Qian (趙前) and Zhang Zhiqing (張志清), “Book Publishing by the Princely Households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A Preliminary Study,” The East Asian Library Journal 10, No. 1 (Spring 2001), pp. 85–128; Lucille Chia (賈晉珠), “Publications of the Ming Principalities: A Distinct Example of Private Printing,” Ming Studies 54 (Fall 2006), pp. 24–70; Jér?me Kerlouégan (李康杰), “Printing for Prestige? Publishing and Publication by Ming Princes,” East Asian Publishing and Society 1 (2011), pp. 39–73.
[66] 安介生,《歷史地理與山西地方史新探》,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65頁;張建民,《明代兩湖地區的宗藩與地方社會》,載《江漢論壇》,2002年第10期,第76—81頁。
[67] John Kerrigan, Archipelagic English: Literature, History and Politics, 1603–1707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