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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休閑中追尋興奮

諾貝特·埃利亞斯 埃里克·鄧寧

人們在休閑中所尋求的興奮,與其他類型的興奮不徑相同。[1]大體而言,這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興奮。盡管這種興奮,與人們在非常危急的情況下所體驗到的興奮具有共同的特征,但是這種興奮有其獨特的一面。

極端危急情況會讓人們產生一種以高度興奮的方式行事的傾向。我們可以看到的,在發達的工業社會,相比不那么發達的社會,以高度興奮行事的情況不再經常出現。這是社會發展的另一面:人們公開地以高度興奮行事的能力,已經受到了更多限制。在發展的過程中,對強烈興奮的社會控制及自我控制公開地增強了。對每一個更先進的工業社會而言,盡管它們相互之間并非如此,但其內部的許多基礎的人類危機處境,諸如饑荒、洪水、流行病,以及由社會上的優勢人物或陌生人所施加的暴力,都已經被置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嚴格的控制之下。人們的激情也是如此。不受控制的且不可控制的強烈社群興奮的爆發,也已經變得不那么經常發生了。公然以高度興奮的方式行事的個人,很可能會被送進醫院或監獄。興奮控制——也就是抑制公開的甚至還有私下的激情興奮——的社會組織及個人組織,都變得更強大且更有效了。不是強大且有效,而是更強大且更有效。比較是有意義的。即使是在當代發展水平最高的那些社會之中,興奮控制的標準以及一般而言的約束標準,在它們自己看來,似乎仍然不平穩且水平低。只有用社會發展早期階段的那些標準作為標尺來比較,變化才顯而易見。

系統的比較研究顯示:不僅對強烈情感行動的公共控制及個人控制有所增強,而且隨著社會的進一步分化,公共危機及私人危機的處境,與之前相比也都有更明顯地分化。公共危機更加非個人化。在這些大規模的社會中,許多公共危機的處境——事實上,多數都與戰爭、與相對罕見的內部緊張及沖突轉化為公開的群體暴力無關——都不能挑起任何自發的興奮,盡管細致的組織及宣傳可能會營造表面的興奮。在先進工業社會中,地方農業收成很差,已經不會造成因面臨饑餓及死亡的威脅而引發失望這樣的大災難。大豐收也不會帶來喜慶。這類情況在這些社會之中的對應物是經濟波動及危機,而這些在我們這個時代愈發豐裕的社會中,也不那么容易引發強烈的、自發的興奮。與農業占主導的社會中反復出現的那類波動相比,這種類型的波動也更加非個人。感受的波動,還有與此相連的悲痛與喜悅,屬于不同的音調。在這些先進工業社會中,人們可能無法獲得對失業的緩沖,但他們通常能緩解饑餓及饑荒。這種類型的波動的特征是相對很長、很慢、很低,是從幸福及繁榮的相對溫和氣氛,轉化為低落且沮喪的同樣溫和的氣氛。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欣喜及喪氣的短期、快速、高度的波動,從一端到另一端的相對迅速且突然的轉換。在分化程度較低且以農村為主導的社會中,人們可以看到第二種波動,比如在與過剩及饑荒相關的情況下。

即使人們的生活處在極大的私人危機之中,強烈情感的突然爆發就算仍會出現,通常也是隱藏在每個人自己私人圈子的親密關系中。婚禮和葬禮、孩子的出生或者成年,還有其他類似的場合,這些社會儀式和慶典,幾乎不再像更簡單的社會那樣,可以為在公共場合引人注目的興奮提供機會。巨大的恐懼與巨大的喜悅、巨大的憎恨與巨大的熱愛,都必須減弱其外在表現。只有孩子才會興奮地蹦蹦跳跳及跳舞;只有他們在做出以下行為時不會被立刻視為失控的或反常的,比如在突如其來的悲傷之中公開地大哭、淚流滿面,在瘋狂的恐懼之中驚慌失措,或者在激動時握緊拳頭并自暴自棄地毆打或者撕咬可恨的敵人。成年男性或女性公開地淚流滿面并放任自己沉溺于痛苦的悲傷,或者在狂野的恐懼之中驚慌失措,或者在暴烈興奮的影響下野蠻地互毆,這些已經不會被認為是正常的了。對旁觀者來說,這通常令人尷尬;而對縱容自己受興奮驅使的那些人來說,則經常是羞恥或愧疚的。為了能被評估為正常,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長大的成年人,被期待要適時地制止他們興奮的上升高漲。作為規則,他們已經學會了不要向其他人展現太多興奮情緒。通常而言,他們根本就不能再展示這些,他們加諸于自身的控制已經部分地是自動的了,不再受他們的控制,而是已經成了他們內在人格結構的一部分。

在發達工業社會中,休閑活動構成了一塊飛地;在這里,適度興奮行為在公眾場合出現是被社會允許的。如果沒有意識到與分化程度略低的社會相比,一般而言,發達工業社會在公共層面甚至私人層面的情感控制水平已經變得很高,人們就不能理解休閑在這些社會中的特定特征以及特定功能。根據現有證據可知,所有的人類社會都存在某種社會約束和個人約束。但是,正如其他研究[2]所顯示的,在社會結構及個人結構的特定轉型期間,出現了相對強大且平穩的覆蓋式約束,這是處于更分化且更復雜的社會之中的人們的特點。這是相當漫長的文明化過程的表現,這種文明化過程又與復雜社會的專門控制組織即國家組織的有效性提升,處于循環式的相互依賴之中。

就我們可以看到的而言,休閑活動,作為放松非休閑約束的一個社會領域,可以在處于各發展階段的社會中找到。古代希臘人的狄奧尼索斯酒神節——宗教興奮或者如亞里士多德所稱的“熱情”(enthusiasm)——還有中世紀基督教社區的狂歡節,都是例子。在以前,許多類型的宗教活動都具有與今天的休閑活動類似的功能。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休閑活動,特別是“模擬”類別的,所具有的功能類似于以前某些類型的宗教活動。盡管壓力和約束,還有減輕并松動它們的特殊休閑領域,似乎存在于所有已知的社會,但是,它們的特點以及它們之間的整體平衡,在文明化過程中都發生了變化。在這樣一個過程之中,對人們行為的約束變得包羅萬象。這些約束變得更加平穩,極端之間的波動更少,并且內化成了個人的盔甲,或多或少地自動實施自我控制。然而,對長時段的文明化過程的細致分析可以表明:這個方向上的社會發展導致了反向運動,即朝向社會約束及個人約束的平衡式松動。我們可以在當代生活的一些領域中發現這種類型的平衡式反向運動,其中之一就是休閑領域。音樂和戲劇的新發展、唱歌跳舞的新形式,都是例子。即使是在像英國這樣傳統上相當保守的國家,也可以看到觀眾更積極地參與到體育運動賽事之中,這也是一個例子。它們表明了對日常覆蓋的約束的適度突破,也表明了公開興奮的范圍及深度的擴大,特別是在年輕人中。

在這種類型的當代社會中,我們可以看到,對約束的平衡式放松不再處于宗教活動及信仰的框架之下。但是,不管它們的特征是怎樣的,這些社會的——與這些社會的結構之中的特定變化關聯在一起,特別是不同年齡群體之間的權力分布——一些休閑活動中表現出來的補償型興奮及情感性本身,也由于文明化的約束而緩和。與此同時,近期,公眾在展示出明顯的興奮這方面表現出了更大的容忍,這只是以更明顯且直接的方式展現了休閑活動的一般功能,特別是我們已經提到的那個特定類別的一般功能。因為缺乏準確的社會學術語來描述這個類別,我們將稱之為“模擬”類。大多數休閑活動,盡管不是所有,都屬于這一類;從體育運動到音樂和戲劇,從謀殺電影到西部片,從打獵和釣魚到跑步和繪畫,從賭博和下棋到搖滾樂中的擺動和搖晃,還有許多其他。在這里,就像別的地方一樣,在休閑活動中追尋興奮,也就是追尋亞里士多德所稱的“熱情”,是補償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的公開情感表達所受到的控制和約束。離開一個,就不能理解另一個。

這里開始出現的兩極分化,與目前主導了休閑討論的標準兩極化,也就是休閑與工作之間的兩極化,有相當大的差別。在今天,休閑活動通常被解釋為是對工作的補償。這很少會被認為是有問題的,甚至被作為休閑研究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出發點,而幾乎不會把這種看法本身作為一個可以研究的對象。嘴邊的那些詞組,諸如“工作與休閑”,所表達的傳統的流行刻板印象,就這樣沒有經過批判檢驗地被提升到了科學公理的地位。此外,對“休閑”與“工作”這兩個概念的熟悉,傾向于掩蓋它們的不準確。就實際情況來看,能將它們彼此區分開的那些特征還遠不夠清晰。兩個概念都被價值判斷的傳承所歪曲。按照這個傳統,工作,作為一種道德責任,排位很高,而且工作本身就是目的;休閑的排位就很低,是懶惰及放縱的一種形式。此外,休閑還通常被認定與愉悅有關,而愉悅在工業社會的定類價值尺度上得分也很低。盡管近來對工作滿足這些難題有所關注,但通常認為,工作與愉悅存在內在的對立,被視為亞當的詛咒的世代傳承。康德的推理指出:責任如果是令人愉悅的,那么就不會是道德的。這仍然可以在當代將“工作”與“休閑”當作兩極的做法之中找到隱約的回聲:“休閑”似乎都是愉悅,而“工作”就一點也不愉快。不過,在我們這個時代的高度組織化的國家社會之中,相對持久類型的外在控制及內在控制的壓力是包羅萬象的,與迄今為止將較低的價值賦予休閑這種做法使我們所相信的相比,休閑滿足——或者缺乏這種滿足——對作為個體也作為社會的人們的福祉來說,可能更為重要。就我們可以看到的而言,將休閑活動僅僅視為工作的附屬這一傾向的存活,更多是由于傳統價值圖示的存活,而并非由于對這兩個概念及其所指涉的人類活動的社會結構及功能的系統考察。

如果開始對它們進行考察,會很容易發現:即便是在社會學的討論中,“工作”和“休閑”這兩個概念的使用通常也是相當松散的。目前的用法使得我們很難做出判斷,比如家庭主婦的職責或者園藝師種植花木是不是應當被定義為工作,而職業足球運動員的比賽是否能被視為休閑。如果休閑社會學的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并沒有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發達,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咎于這種價值傳承以及作為其結果的概念的含混不清。

在工作與休閑的常規兩極化中,“工作”這個術語通常僅僅指特定類型的工作——人們為了謀生而從事的那類工作。在更分化也更城市化的社會中,工作是指有嚴格的時間管制的,而且,在多數情況下,也是高度專門化的那類工作。與此同時,這些社會的成員通常還在業余時間為自己做大量無報酬的工作。人們的業余時間只有一部分可以用于休閑,自由選擇且無報酬地占用一個人的時間這個意義上的休閑——選擇休閑的首要原因是為了自己的享受。據猜測,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人們的業余時間有一半通常都用于工作了。要發展出與可觀察的事實更緊密地保持一致的休閑研究的參考理論框架,首先的步驟之一就是要更明確地區分并更清晰地界定業余時間與休閑之間的關系。按照目前語言學的用法,業余時間是指職業工作之外的整個時間。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其中只有一部分可用于休閑活動。寬泛地說,在人們的業余時間中可以區分出五種不同領域,它們彼此以多種方式相互重疊并融合,但每一種都仍然代表不同類別的活動,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提出了不同的難題。

業余時間活動:初步分類[3]

(1)私人工作和家庭管理 許多家務活動,包括供養一個家庭這件事本身,都屬于這個類別。所有大大小小的購買、所有各種類型的個人金融交易、所有對將來的計劃,都屬于這一分類。對孩子的管理,還有整個家庭戰略,包括家庭爭端及許多相關的任務,也都屬此。所有這些活動都要求專門的能力,這些能力必須通過學習才能夠獲得。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這個領域作為整體往往會占用更多的時間。作為一個研究領域,除了家庭支出這類難題以外,私人工作及家庭管理這個領域,大體上仍然尚未進入研究的視野。這一領域的許多活動都困難重重。很大部分活動是不得不做,不管人們喜不喜歡。在一段時間之后,這些活動在每個家庭都或多或少被例行化了。人們很難稱之為休閑

(2)休息 屬于這個類別的活動包括坐下來抽根煙或編織、做做白日夢、在屋子里走走、什么都不做,還有最重要的,睡覺。可以把這個類別的活動稱為休閑,但這個類別很明顯與許多其他休閑活動不同,如后面會提到模擬類的休閑活動,比如體育運動和戲劇

(3)滿足生物需求 為了不留下誤解的空間,需要說明:就像其他時間一樣,在業余時間里,我們不得不滿足的所有生物需求,都是社會形塑的——吃喝與排便、做愛與睡覺。這些需求反復出現,它們要求得到滿足,而人們也努力滿足這些需要。滿足是令人愉悅的。它們平靜下來,減弱了,只是之后節奏重復,這些需求又再次出現。吃飯、喝水、做愛,給其他類別的活動特別是社交類的活動直接或間接地注入了活力。它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通常也是——被例行化,但是它們能夠而且事實上也可以時不時地以與通常情況相比更慎重的方式被去例行化”(de-routinized)。與此同時,它們都與模擬類的活動有一些共同點:它們可以提供高度的享受,假設人們能夠以非例行化的方式來滿足這些需求,比如外出吃飯

(4)社交 這也是非工作”,盡管可能需要付出相當可觀的努力。它的范圍從高度正式的社交到高度非正式的社交,這兩者之間還有許多中間等級。這個類別包括仍然與工作相關的活動,諸如拜訪同事或上級、參加公司的外出聚會,也有跟工作無關的其他活動,比如去酒吧、去俱樂部、去餐廳或聚會、跟鄰居八卦、跟其他人一起但不做太多其他事,這些活動本身就是目的。正如人們能看到的,多種類型的社交,作為花費業余時間的一種形式,在社會的不同層級中有很大差異。跟第(1)種和第(2)種類型的活動一樣,這一類的業余時間活動大部分仍然還沒有被研究

(5)模擬類或玩耍類的活動[4] 許多對休閑活動的探究及討論都集中于這類活動。其他類別則經常被視為理所當然。本文的探究主要關注的也是這個類別,因為盡管致力于這類活動的調研的數量在增加,但是這類活動的典型特征并沒有在任何研究中非常清楚地呈現,以供我們理解。很多關注都致力于對這類活動的共同特征的某些單一方面或單一難題,對其基本結構的關注相對很少。這些活動本身也表現出了很大的多樣性。很多休閑活動都屬于這一類別:去劇院或音樂會、跑步或去電影院、打獵、釣魚、打橋牌、登山、賭博、跳舞、看電視,等等。不管人們是作為行動者還是觀眾參與其中,只要其不是作為謀生的專門職業,這個類別的活動就都是帶有休閑特征的業余時間活動;如果是為了謀生,這些活動就不是休閑活動了,而變成了一種工作形式,會涉及在我們這類社會之中作為工作的特征的所有職責和約束,即便此類活動可以給人們帶來高度享受

這個分類方法,雖然是暫定的,但可以作為澄清若干理論的出發點。它表明了將“業余時間”與“休閑”或多或少作為同義詞的這種概念化有不足之處,不僅就實踐目的而言,就研究目的而言也是如此。這個分類方法非常清楚地表明:我們的業余時間有相當一部分不能用于休閑。單就這個原因來說,傳統形式中休閑與工作的兩極化是不準確的。這種說法似乎是在暗示:即所有不用于工作的時間——這里的工作指的是有報酬的職業工作,所有的業余時間,都可以投入到休閑活動之中。

正如前面的澄清所表明的,有報酬的、職業的工作只是工作領域中的一種,它們要求個人感受穩定且平穩地服從于非個人的社會要求及任務,無論這些感受多么強烈且充滿激情。在像我們這樣的社會中,相對平穩覆蓋的約束深入擴展到了業余時間活動的領域。由于程度不同,這種約束也滲透進了家庭內部圈子之外的人們的許多私人社會關系中。即使是在家庭圈子內部,社會所允許的松動約束的范圍也相對小了。社會控制,甚至國家控制,緩和了諸如我們這樣的社會之中丈夫與妻子之間、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充滿激情的爆發,興奮控制更完全的放松,即使是在家庭圈子內部,也已經變得罕見了。在社會功能高度分化的復雜工業社會中,所有活動——公共活動還有私人活動、職業活動還有非職業活動——相應的高度相互依賴,都要求并產生了全面覆蓋的約束。約束覆蓋的平穩與嚴格,可能會在最親密的關系之中放松一點,但是,與更簡單的社會相比,這種約束覆蓋也失去了其局部性的特征。它不再有人們在不那么分化的社會之中可以遇到的,為不受約束的那些放縱所提供的空隙與豁口。在分化程度略低的社會中,除了其他原因之外,不同社會層級之間的權力及地位的巨大差異,也給情感的放縱及不受約束留下了寬闊的空間,比如主人在與奴隸或仆人的關系之中的行為,或者一家之長(pater familias)在與妻子及孩子的關系之中的行為。而在像我們這樣的社會中,不平等有所緩解,約束覆蓋現在以相當小的差異程度擴展到了人們所有的關系中。這些社會的結構為充滿激情的興奮的自發卻未經反思的爆發所留下的空間也很小,即使對最有權勢的那些人也是如此。他們甚至永遠不能放松與情感約束相伴而生的那種小心謹慎及深謀遠慮,以免危害他們在社會中的位置。[5]職業工作的情感約束也深入到人們非職業的生活,成為幾乎不可動搖的約束習慣。

體育運動、戲劇、賽馬、聚會,還有總是與“休閑”這個術語聯系在一起的其他活動及事件,特別是所有的模擬類活動及事件,它們的特定功能必須根據興奮控制的這種普遍性與穩定性來進行評估。這就是我們在這里所關注的兩極化。在休閑事件的形式中,特別是模擬類別的形式中,我們的社會滿足了公開地體驗強烈情感爆發的需要——因為這種類型的興奮并沒有擾亂并危害社會生活相對的秩序井然,與那些嚴重的興奮類型容易導致的情況不一樣。

很可能一些人會從我們的社會類型是“不令人興奮的”(unexciting)這個描述之中,察覺到嘲弄的意思。前述討論可能有助于明確這個術語用在這里的準確含義。它涉及到約束的類型和程度,這種約束強加于我們這類社會中自發的、基礎的且未經反思的那類興奮之上,無論是高興與悲痛,或是熱愛與憎恨。強勁且有激情的爆發這種極端情況已經受到了由社會控制所維持的內在約束的抑制;這些社會控制有一部分已經如此深地內化,以致不可撼動。

然而,“令人興奮的”這個術語今天通常在不那么特定的且更形象的意義上使用。如果人們不認為在這個更廣泛且更形象的意義上,我們的社會遠離了不興奮,那么,就可能會使自己處于被誤會的境地。在這個意義上,認為我們生活的社會是人類發展中最令人興奮的社會之一,這種說法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也許可以用一段引用來幫助說明。下面這段話出自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的一篇文章:

我特別高興能生活……在今天,在我們這個時代,因為變化是極大的。對一個“以文字做畫的人”來說,這令人非常興奮。在歐洲,尤其是在法國,今天所有的東西都在變動。但是,人們要有眼睛看到它。青年、城市的發展、省份的發展、工業化的發展——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同一般的時代。對我來說,對現代生活的呈現并不簡單地在于努力呈現單個創新及工業發展,這是一些報刊采用的方式;而是在于呈現這種整體的變形。[6]

我們很多人可能都分享過這種類型的興奮。也許可以說,自文藝復興以來,很少有時代能像我們這個時代一樣,向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提供如此多的機會來嘗試新思想及新形式,從傳統的束縛中逐漸解放想象力。盡管仍有戰爭的威脅,這個時代的空氣里有大有可為的承諾,依然令人興奮。

但是我們在這篇文章中所討論的則是另一種類型的興奮。它不那么具有反思性,也不那么依賴于遠見、知識,不依賴于從圍繞著我們的苦難及危險的沉重負擔之中暫時將自己解放出來的能力。我們關注的是自發且基礎的興奮,這種興奮可能不利于貫穿人類歷史的那種秩序井然的生活。在嚴重且具有威脅性的那類興奮的傾向已經減少了的社會之中,玩耍—興奮的補償功能增加了。在這類興奮的幫助下,模擬領域一再提供機會,在某種程度上,為日常的社會生活原本平穩的基調帶來了新的“靈魂的振奮”。之后我們將會更多地談及玩耍—興奮與其他類型的不同。這是我們自愿去尋求的興奮。為了體驗這種興奮,我們必須付錢,總是如此。而且,與其他類型相比,這種形式的享受總是令人愉悅的興奮,也能夠在一定限制內得到其他人的社會同意,以及我們自己良知的社會同意。

有人可能會有理有據地指出:我們的社會為模擬領域之外的完全現實主義的那類令人愉悅的興奮,留下了很大的空間。很明顯,內在于男性與女性的關系中的那種興奮就是如此。也許我們應該通過接受這個挑戰來進一步闡明到目前為止所遵循的思路。在我們的社會中,內在于性吸引之中的強大興奮,已經以非常特定的方式被束縛住了。在這個領域中,殘忍的激情及興奮也蘊含著巨大的危險。我們很容易忘記這些,是因為在這里,程度非常高的約束也成為在更復雜社會長大的這些人的第二天性,而松動這種控制,會被歸類為異常或者犯罪。在對另一性別的了解中獲得巨大的、令人興奮的經驗,是按照正式的規范及我們社會的傳統來進行管制的,以使得這種經驗成為個人生活中的獨特事件。最可能被社會認可的興奮,是“愛情”,它被安放進我們井然有序的生活之中,并被限制為一個人一生一次的經歷,至少在理想情況下。除了對愛情的呈現在模擬領域的許多產品之中占了很大一部分這一事實之外,可能沒有什么其他東西可以更好地展示模擬領域在我們社會之中的特有功能。愛情故事在電影、戲劇、小說之中的呈現顯然是永無止境的需求,簡單地用人的原欲傾向來解釋是不充分的。這些模擬式的呈現所提供的是特定興奮的更新,這種特定興奮與男性與女性第一次——也許后來還會有新的——的巨大依戀聯系在一起,許多人在真實生活中沉溺于此。對于我們難題的澄清至關重要的是在這個情境之中區分滿足(包括性滿足)與特定興奮,前者內在于長久且有序的婚姻生活之中,而后者內在于對鮮活且新鮮的愛情的獨特依戀。數不勝數的對愛情的模擬呈現,所提供的是對這種興奮的體驗或者說再現,如果僅僅是在戲劇中的話,就只有興奮的再現。經過所有緊張與沖突達到的滿足是令人愉悅的,無論故事的結局是高興還是悲傷。對愛情的模擬經驗調動并激發了人們的情感,這種情感在平常的生活中容易變得懶洋洋的,即使人們并不缺乏通常意義上的性滿足。

我們可以從這個例子中更好地看出,將職業工作單獨作為與休閑相反的一極,并試圖通過參照職業工作的特征及功能來解釋人們休閑活動的特征及功能,這種做法是有缺陷的。在像我們這樣相對秩序井然的社會之中,例行化攻占了生活的所有領域,包括最親密的那些領域。[7]例行化并不局限于工廠工作或辦公室工作、管理工作及其他類似的活動。除了人類有機體間歇地受到某些令人興奮的經驗在強烈感受的幫助之下的沖擊及激發,作為秩序與安全的條件,全面例行化和約束容易導致情感的枯竭,產生一種單調乏味的感受,而感覺工作單調只是其中之一。因為單調乏味并不是工作的屬性,而是做這項工作的那些人所產生的需要評估的感受的屬性。模擬類別的休閑活動所提供的特有的情感刺激及振奮,會在令人愉悅的緊張及興奮之中累積,這代表情感約束的力度及平穩有或多或少高度制度化的對應物,而在更加分化且文明化的社會之中,人們各種類別的有目的活動情感約束是有要求的。人們在休閑時光中所尋求的令人愉悅的玩耍—興奮,就同時代表了對一種周期傾向的補充和對照,這種周期傾向是在生活的有目的的、“理性的”例行之中容易出現的情感效價僵化的周期傾向。[8]而模擬式的組織及制度的結構本身就代表了對形式上非個人的,而且是任務導向的制度的對照和補充,后一種制度給充滿激情的情感或者情緒的波動所留下的空間相當小。作為對有目的、任務導向且高度非人格化的活動所組成的世界的補充,休閑的制度,不管是戲劇和音樂會,還是賽跑和板球比賽,都只是“不真實的”奇幻世界的呈現。模擬領域構成了社會“現實”獨特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以這種兩極化為出發點,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們在對休閑的研究中面對的基本難題。寬泛地說,這個基本難題本身可以轉化為兩個相互依賴的問題:

(1)在我們這個時代更復雜且更文明化的社會之中發展出來的個人休閑需求有哪些特征?

(2)在這類社會中發展出來的、為了滿足這些需求的特定類型的休閑事件有哪些特征?

為了給更細致且更疏離的考察掃清道路,似乎有必要挑出對特定類型的令人愉悅的興奮的需求,并將這種需求放在第一個難題的中心。我們可以表明,這種需求處于多數玩耍需求的核心。興奮,在某種程度上,是所有玩耍—享受的調味料。

要看出第二個難題的目標和含義,可能不那么容易。為什么似乎必須將一個特定的術語用于可以合理歸類為模擬的所有休閑事件?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承認所有這些事件都具有一個特定的結構,這個結構使得它們能夠滿足特定的休閑需求。將體育運動、音樂會、電影及電視這些休閑事件適合服務于人們休閑享受需求的那些特征,概念化為內在于其結構的做法似乎很有幫助。人們習慣于討論工廠的結構或家庭的結構,卻還不習慣討論休閑事件的結構。希望這樣說不算冒昧。但是,一旦人們開始習慣就不難看出,休閑難題的中心是我們這類社會特征的休閑需求的結構和為了滿足這些需求而出現的事件的結構之間的關系。

我們第一次遇到這個難題,是在對足球的研究之中。在進行這些研究時,我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種具體類型的群體動態機制(group dynamics),也就是在比賽中的一種特定的緊張—平衡,簡單說就是一種可以清晰分析的結構,是極其令人興奮且享受的經驗;而另一種類型的型構,同樣可以進行清晰的型構分析,卻被認為是不令人興奮且令人失望的。正是在這種情境中,我們第一次遇到了這個難題,經適當的修改后,這種難題可以適用于所有的模擬事件。我們已經闡述過這個難題,即關于在社會意義上產生的休閑需求,以及為了滿足這些需求而在社會意義上制定的休閑事件的結構這兩者之間的對應關系。我們并不是在暗示提出這個難題并加以澄清這么做本身,就足夠指示確定的解決方案。這是一個復雜的難題,而且人們在探討這個難題時遇到的一些困難,也都必須清晰地陳述。盡管我們并不認為我們能夠或者應該在這篇文章中提出一個全面的解決方案,但是,我們希望能夠邁出幾步,走向解決方案。

這類難題的主要困難之一,可能也是為什么迄今為止人們幾乎沒有取得什么進展的原因之一,是它跨越了多個科學領域。但其是否可以被稱為跨學科問題,這一點仍然懸而未決,因為這個難題的提出,并沒有像人們在自己的探究中那樣嚴格遵循任何人類科學的傳統邊界。這個難題有其生理學、心理學及社會學的層面。盡管按照目前的學科界限來說,三個領域的區隔是真實的,但這些區隔建立在不同學科各自的研究對象都是一種獨立存在的假象之上。根據我們打算探討的現實,這三個專門領域所關注的難題范圍,盡管是可以辨識的,卻是不能分割且相互依賴的。它們都關注人類,而人類并不是由分離且獨立的分區所組成的。為了研究的目的而進行拆分,為了研究的目的也必須合為一體。

(1)興奮綜合征的一些生理學方面已經由專業人士諸如沃爾特·B.坎農及其他人[9]進行了研究。他們提供了動物與人類在突然遭遇危急情況時的一些最主要的軀體變化的圖景。這幅圖景已經足夠清晰,我們可以至少初步指出,興奮反應的器官結構,與激發這些器官結構的事件的社會結構之間存在對應的可能。但是,生理學的探究更關注的是不那么愉悅的興奮類型。研究結果可以用“緊急情況”或“警戒”反應這些概念進行概括。[10]對興奮的生理裝置的研究,幾乎都與饑餓、恐懼、憤怒,以及一般意義上對突如其來的危險的特定反應有關。我們對與愉悅相關的興奮綜合征的了解似乎少得多。盡管有這樣的局限,生理學研究仍表明:興奮綜合征是變化的傳動裝置,這種傳動裝置在各個層次上都關系到整個有機體,沒有其他事物可以如此。而且,如果對整個有機體的多極緊張—平衡的整體變化沒有一點了解,那么就不能理解令人興奮的休閑事件,例如令人興奮的足球比賽——的結構與眾多觀眾中的“變化的傳動裝置”——我們概念化為“興奮”——之間是同構的。

(2)興奮綜合征的心理學方面,就我們所能看到的而言,很明確只研究了最接近心理學層面的領域,也就是將研究對象局限于非常小的孩子。證據表明,一般化的興奮反應是嬰兒最早出現的反應之一。[11]對嬰兒期興奮的研究表明,身體搖擺和其他有節奏的動作是興奮綜合征最早期的表現之一。它們可能有撫慰的效果,也可以跟令人愉悅的感覺關聯在一起。或許一個不算牽強的假定是,令人享受的休閑活動的一種類型,如某些形式的舞蹈通過有節奏的反復動作所帶來玩耍—興奮,是源自人們可以在嬰兒那里觀察到的非常基礎的興奮。

心理學家對理解這些難題的其他方面的貢獻非常有限。對控制的系統實驗研究,還有對控制松動的反向運動的研究,以及與更強的控制及相應反向運動有關的、關于處于波動中的緊張—平衡的所有問題的研究,這些都仍然是開放的領域。在這方面,我們不得不依賴我們自己的資源。

(3)可以說,對休閑事件的社會學研究,情況或多或少也是一樣的。這些社會事件的結構,特別是在滿足行動者及觀眾的、經常達到頂峰的玩耍—享受之中可以找到共鳴的那些屬性,多數都尚未探討。我們的努力便是以足球為例解釋這種類型的結構。

如果我們看看在這樣的勞動分工尚未出現,也就是對知識的追求還沒有被拆分為不同的專門領域的那個階段,人們采用了哪些方式來處理當前不能被納入到這個或那個學術專門領域的界限之內的同樣的難題,可能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在處理這些難題時會遇到的困難。在更早的階段,這樣的難題通常是放在哲學這一包羅萬象的矩陣之中來考慮的。這種前專門化取向對同一難題的處理的最好例子之一,可以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找到。如果有人認為在社會學探究中提到亞里士多德對休閑興奮難題的闡釋是很奇怪的,而且在這個科學發達的時代可能還有點可疑,那么,對亞里士多德的假說進行簡短且必然粗略的總結,可以展示出其優勢。

正如希臘社會跟我們社會的結構不同,希臘的“休閑”概念的意思也與我們的不太一樣。這種回看有一種額外的好處:通過將“休閑”與“工作”這兩個概念跟另一個社會的相應概念放在一起,可以更好地看到我們對這一概念形成了多少刻板印象。

亞里士多德投入了相當大的努力來研究我們所說的休閑難題。[12]然而,翻譯很容易模糊亞里士多德的思考及寫作方式所代表的不同經驗及不同價值圖示;譯者們經常試圖不僅將亞里士多德的詞語翻譯成我們的詞語,而且將他的思考方式也翻譯成我們的思考方式,卻未能清楚地理解在一個不同的社會之中亞里士多德的經驗所具有的不同特征。以亞里士多德用于討論休閑與工作難題的那些詞語為例。希臘語中“休閑”這個詞是schole,是英語“學校”(school)一詞的詞源。這個詞還可以用來指閑人的事務,指人們用休閑時間做的那些事——交談、參加學術爭論和討論、講座,或者加入聽講座的群體。這個詞語以這種方式逐步接近了英語“學校”一詞的含義,但是只是接近。因為學習在當時是而且主要是“閑人”的特權。

但是,希臘閑人階層的成員有一些要做的事情,使得他們遠離了被理解為休閑的schole。他們要做的事情包括管理他們的財產、市政事務、戰爭和兵役。這些以及許多其他事務占據了他們大量的時間,而且,當希臘人指稱這些事務時,他們使用了希臘語中的“工作”。指代這些富裕閑人的工作的用詞是展示他們與我們的價值體系之間不同的最好例子。希臘人只能用否定的方式來構詞以表達這個意思——ascholia,意思是“沒有休閑”。不參考實際的希臘詞語,就不能理解亞里士多德的“我們工作是為了有休閑”。這句話意味著:我們工作是為了有時間去做更好且更有意義的事情。

亞里士多德的休閑理論只留存下了一些片段,[13]但是這些片段就足夠有啟發性了。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中心是音樂及悲劇對人們的影響。今天,用以瀉藥效果為模型的術語來解釋在我們價值尺度之中排名很高的這些休閑事件的效果,可能還是會讓人很猶豫。對亞里士多德來說,音樂及悲劇的排名并沒有更低,但他毫不猶豫地這么做了。事實上,面對人類難題,當代科學的方法路徑與亞里士多德及古典時代許多其他哲學家的方法路徑之間的主要差異之一是:許多當代科學家似乎對非人類科學那些縈繞不去的范式都很推崇,由其是物理學的范式。而被古典時代的許多偉大思想家視為模型的最可靠的經驗知識儲備是醫學。因此,亞里士多德在評論音樂及戲劇對人的影響時,從內科醫生的實際觀察之中得到了線索,這并不值得奇怪。亞里士多德關于音樂及戲劇效果的理論中有“宣泄”(catharsis)這一中心概念。這個概念源自醫學,與將有害物質排出體外有關,與通過瀉藥來清理身體有關。亞里士多德指出,在比喻意義上,音樂及悲劇對人而言起到了一些類似的效果。音樂及戲劇的治療效果不是通過腸道的運動,而是通過“靈魂的運動”(kinesis tes psyches)。如果人們過分興奮或者緊張,令人興奮的音樂有助于讓他們平靜;如果人們因絕望和沮喪而麻木,他們可以通過哀傷的曲調在他們感受的涌動之中找到緩解。這些模擬事件的療效的根本在于它們所產生的興奮是令人愉悅的,這與極端危急處境中的興奮形成了對比。亞里士多德在這個情境中很明確地使用了“模擬藥”(pharmakon)這個術語。他仍然可以看到后來在歐洲思想傳統之中可能已經受到壓制或者幾乎被遺忘的一些東西,盡管基督教會傳統對亞里士多德的思想有所吸收:模擬事件帶來的相對溫和的愉悅具有治療的效果。如果“熱情”中沒有享樂的元素,音樂及戲劇所產生的興奮之中沒有享樂的元素,那么宣泄也就不可能了。

亞里士多德關于休閑事件的效果的理論,還有其他方面非常值得考慮。這里已經說到的可能足以表明,在那個階段,人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在發展階段很難再被看到的難題,因為在發展階段,對人類的研究已經明確劃分為幾個不同的專門領域,這些領域之間的關系不確定且缺乏任何整合性的補救。看看亞里士多德在考察休閑享受的恢復效果時是多么嚴肅,這可能也是有用的——在現在這個階段,甚至在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科學理論之中,討論一般意義上的愉悅難題,或專門討論令人愉悅的興奮的難題,都是相當拘謹小心的。考慮到今天可以接觸到多得多的事實知識,我們能夠超越亞里士多德一點也不奇怪。但是,作為一個出發點,亞里士多德的取向是很有啟發性的。很難相信,人們可以發展出關于休閑的準確理論,而不注意休閑活動令人愉悅的方面。

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認為:愉悅是休閑活動的治療效果即宣泄效果的必要成分,這些效果在他看來是最重要的,但他并沒有在事實上特別強調。亞里士多德以實事求是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觀點。他的觀點是有爭議的,與其他希臘哲學家的看法矛盾,諸如柏拉圖和斯多葛學派,后者即便不是公然蔑視也傾向于以懷疑的態度對待人們的感情;但它并不需要與社會禁忌的傳承抗衡。在像我們這樣的傳統情境之中,對愉悅的難題進行討論,很容易變得不平衡:禁止將愉悅作為嚴肅談話的主題或研究主題的傾向,與過分強調愉悅的相關性的傾向,是勢均力敵的,而我們接近禁忌禁區所必需的努力都帶有此特征。這可以歸結于找到適當的平衡是很困難的,即便是在今天,休閑活動作為愉悅來源這一功能,即便可能被提起,也并不總被認為是重要的。

然而,甚至在歐洲傳統中,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之中,也時不時地幫助了一些反對消滅或壓抑這類帶來愉悅的活動的人的戰斗,其中之一是彌爾頓(John Milton)。當他的清教徒朋友不僅打算壓制輕戲劇的娛樂,甚至還打算壓制悲劇演出時,彌爾頓寫下了這段話:

悲劇,正如其在古典時代所創作出來的那樣,一直被認為是所有韻文中最嚴肅、最有道德、最有益處的。因此,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具有激發同情及恐懼的力量,能夠凈化人們的心靈;還有諸如激情,可以緩和它們,并將它們降低到帶著某種喜悅的恰當程度,通過閱讀或觀看被模擬得很好的這類激情來激發這種喜悅。自然界并沒有放棄它自己的努力來實現亞里士多德的斷言:因此物理世界帶有憂郁色彩和性質的事物,會被用來對抗憂郁,酸來對付悲傷,用鹽來祛除影響心情及健康的體液。[14]

戲劇所引發的強烈激情具有宣泄的效果,還彌散著欣喜;而在現實生活中,同樣的激情卻并不令人欣喜,甚至是可怕的。這是亞里士多德的難題和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在彌爾頓的時代,有學識的人仍然對此有所了解。它們與順勢療法的一致性,使它們聽起來很熟悉,而且令人信服。在我們這個時代,借助更發達的研究技術,還有今天可以獲得的多得多的知識儲備,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似乎就有些簡單,而且不夠精密,但是它讓人們想起了如今通常被遺忘的休閑難題的許多方面,其中之一是,多數休閑事件所引發的情感,都與人們在其他領域的經歷聯系在一起;這些休閑事件引發了恐懼和同情,或者嫉妒和仇恨,與現實生活中的其他情況有共鳴,但是其方式并不像現實生活中經常出現的那樣嚴重地令人不安且危險。在模擬領域中,這些在某種程度上都轉換為一個不同的音調。它們失去了它們的刺,它們與“某種喜悅”混為一談。

“模擬”這個術語指的就是一種特定類型的休閑事件及經歷的這一方面。它的字面意思是“模仿”,但是在古典時代,它就已經有了更廣泛、更具隱喻性的意義。它當時指的是與“現實”相關的各種藝術形式,無論它們就特征而言是不是有代表性。

然而,被歸在“模擬”這個類別下的所有休閑事件,從悲劇和交響樂到撲克牌和輪盤賭,不管在當前的評價體系中是高雅還是低俗,都具有“模擬”這一共同特征。但“模擬”并不是說它們是“真實生活”事件的呈現,而在于其情感——這些事件所引發的感受——與“現實生活”中的經驗聯系到了一起,只是它換了音調并與“某種喜悅”混合。從社會角度和個人角度來看,“現實生活”與模擬事件對人們有不同的功能及不同的效果。比較“現實生活”狀況所產生的興奮與模擬事件所引發的興奮,相似之處與不同之處都清晰可見。盡管遵循這些思路的生理學研究幾乎沒有什么進展,但我們仍然有理由認為,在“現實生活”和模擬事件這兩種情況下,興奮綜合征就基本的生理學層面而言是相同的。找出特定的差異是什么,這會很有趣,也很值得做。在心理層面和社會層面,這種差異很容易辨認。在嚴重的非模擬興奮中,人們很容易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容易對自己和他人產生威脅。模擬興奮,在社會層面和個人層面,都是沒有危險的,而且還有宣泄的效果。但是宣泄效果也有可能自行轉化為危險。足球球迷或流行文化粉絲興奮得失去了控制,都是很好的例子。[15]

因此,“模擬”這個術語是在一種特定意義上使用的。它可能起初被用于指稱模擬事件本身與跟這些事件似乎類似的某些嚴重危急處境之間的關系,但實際上,“模擬”這個術語所指稱的關聯,就像它在本文中的使用那樣,排在第一位的是指稱模擬事件所引發的感情與特定的危急生活處境所引發的感情這兩者之間的關聯。因此,戲劇表演中戲劇化且悲劇式地呈現出來的沖突、勝利和失敗,如歐里庇得斯的《特洛亞婦女》(The Trojan Women),也許沒有承載與20世紀公眾生活處境的任何直接關系,但它們所激發的感情是迅速的、強烈的、自發的,而且可以說完全是當代的。就這樣,帶有“模擬”領域特征的全部事件所引發的感情,以嬉戲且令人愉快的方式,具備了與嚴重危機處境中所經歷的感情的相似之處,即使模擬事件本身與“現實”事件沒有任何類似的地方。戲劇事件的模式及特征當然不會在所有社會之中都相同。情感需求的力度及模式,根據一個社會在文明化過程中所達到的階段,也有所不同。服務于這些需求的模擬事件也就會產生相應差異。但是,某些類型的模擬事件如戲劇或音樂作品,在形態差異相當大的不同社會都能被接受。這個事實表明:如果將模擬事件本身解釋為對現實生活處境的模仿,“模擬”這個術語中所包含的關于模仿的暗示就會被誤解。盡管模擬事件所激發的感受與嚴重危急處境中的感受之間存在非常特別且非常直接的關系,但這種關系通常十分微妙。

此前時代的人將享受及喜悅當作休閑事件情感共鳴的根本成分。以實事求是的方式回看他們對此的反思,這不僅是有價值的,也有利于對休閑事件的情感共鳴所呈現的明顯悖論的清晰理解。亞里士多德提到了悲劇引發恐懼的性質,還有同情中的痛苦、憐憫,這些都是由悲劇所激發的。圣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責備自己經常去劇院及其他娛樂場所,他向自己提出了非常尖銳的問題:我們為什么會認為娛樂表演激發了我們的恐懼、焦慮、狂怒、憤怒,還有很多其他感受?而這些感受在現實生活中常被視為洪水猛獸,如果可以的話,人們都對其避而遠之。[16]借助這些過去時代的反思,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人對相同的難題進行了奇怪的解讀。在我們的時代,將休閑事件解釋為“遠離工作的休整”“遠離日常生活疲憊的放松”,尤其是“從緊張中釋放”,可以說并不罕見。比如,兩位諾伊邁耶(M. H. Neumayer和E. S. Neumayer)都認為休閑事件是:

通過從更嚴肅的生活追求中放松下來,一些活動得以重塑身心,重聚人們耗盡了的力量。當有人對體力勞動及腦力勞動感到疲憊,又不想睡覺,他就會愿意進行積極的娛樂。[17]

帕特里克(G. T. W. Patrick)則聲稱:

所有的玩耍都是消遣,但并不是所有的消遣都是玩耍。有一些消遣似乎僅僅是為了滿足對興奮的渴望。與之前的生活方式比,我們整個現代生活是如此的令人興奮。既然如此,為什么在我們的休閑時間之中,我們要尋求令人興奮的消遣?……幸運的是,心理學家已經為我們解答了這個問題,而且我們現在對玩耍的心理學有了很好的理解。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在玩耍中尋求的不是興奮,而是釋放,遠離某些形式的腦力活動,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中,這些腦力活動已經讓人疲憊不堪了。[18]

不僅是對古典時代的觀察,還有我們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觀察,都指向這樣一個事實:人們在模擬類休閑活動中所追求的并不是逃離緊張的釋放,相反,是一種特定類型的緊張,正如奧古斯丁清楚看到的那樣,是與恐懼、悲傷以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努力避免的其他情感關聯在一起的一種興奮形式。我們可以給出種類繁多的例子,以顯示緊張的引發是模擬領域中所有類型的休閑享受的根本成分。但是,就目前的目標而言,給出三種不同類型的模擬事件可能就足夠了。下面這首詩歌呈現了披頭士樂隊一次演出中的人群行為的模式:

《披頭士樂隊在謝亞球場》(The Beatles at Shea Stadium

初始的聲響

把六萬人

舔舐成了一個

整體

吼叫著

在知曉的

邊緣

…………

刺痛的神經在等待

試探的和弦陡然下降

又立刻持久地

達到頂峰

…………

酒神的女孩倒下,

手舞足蹈地狂亂,

或昏厥,手臂下垂。

抓傷的臉

從扭曲到相信,

緊貼在柵欄上,

抓撓、揮舉,

弓形的身體斜靠,

伸出乞求的手臂,

試圖穿過中間的虛空。[19]

這首詩很好地描繪出一種在大量模擬事件中不斷重復的特定的模式:緊張興奮逐漸上升,就像這首詩說的那樣,達到持久的頂峰。對流行音樂的聽眾而言,就是接近狂亂的頂峰,然后再慢慢地自我消解。在很多戲劇中都可以發現類似的模式:逐漸上升的緊張,達到頂點,再導向某種形式的消解。下面這篇劇評對戲劇以及觀眾的反應進行了總結。

他們帶給我們的,并不是一個非常舒適的夜晚……但對準備好要接受它的那些人來說,收獲頗豐。戰場,當然是婚姻生活。一個無愧于作者的作品,其第一要求就是:扮演丈夫埃德加以及扮演妻子愛麗絲的兩位演員能夠呈現令人信服的、高于生活的表演。這兩位在劇中上演了他們在二十五年的婚姻之中所致力的戰爭的最后且激動人心的場景。丈夫埃德加是駐扎在島嶼上的一支小分隊的指揮官,而在這個島嶼上,憎恨和挫敗會抓住一切機會惡化,并陷入暴力。觀眾可以帶著完全的確信來猜測:這個角色給了勞倫斯·奧利弗爵士一個機會,全力以赴,呈現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觀眾對杰拉爾丁·麥克尤恩小姐的期待就不那么明確了。麥克尤恩小姐應該能夠產生足夠的威力,貌似合理地使她獲得不可避免的、斯特林德伯格經常描寫的那種勝利,即女性的狡詐戰勝了男性的力量。麥克尤恩小姐還是做到了。演出的效果并沒有因觀眾偶爾發出的不安的笑聲而減少或變質。很明顯,這些笑聲并不是因為嘲弄,而是因為觀眾們緊繃的情感需要一些緩解。[20]

這篇評論中提到的“從緊張中釋放”非常具體,而且比非常模糊且界定不清的“從緊張中釋放”概念更具有可檢驗的特征,后者經常被用作對休閑活動進行假設性解釋。這里提到的緊張,是休閑活動本身所激起的。而提到的笑聲,則具有安全閥的功能。它阻止了這種模擬緊張變得過分強烈。在劇場中,觀眾不能允許自己達到流行音樂的聽眾在謝亞球場的那種瘋狂。從表面上看,劇場觀眾通常更克制。自發的興奮綜合征之中不可或缺的身體動作受到更嚴格的約束。興奮被更嚴厲地限制在我們通常所說的感受水平。不同年齡群體和不同階層之間,在通過身體動作來展示緊張與興奮的開放程度方面,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不同模擬事件的整個社會場景也有差異。所有這些都為社會學探究提供了更大的空間。但是,有一點首先是很明確的:為了找到對此類難題的解釋,依靠根據“從緊張中釋放”或者“遠離工作的休整”這些說法來提出的假設是不夠的;如果多數人將他們的業余時間花在第(2)類活動上,如果他們只是閑逛、放松、休息的話,那么這些說法才可能會更準確。

我們第一次遇到這個難題,是在進行足球研究的時候。之后的一個階段,我們將不得不考慮不同類型的模擬事件之間的差異,我們會在等級秩序之中賦予這些事件更高或更低的排位。但是,為了能夠達到可能對這些進行探究的階段,首先必須更加精確地判斷各種類型的模擬事件的共同特征。如果能在已有的例子中增加運動領域的例子,那么可能可以更好地看清這個難題。人們會用不同的術語來談論他們在所有的消遣中都在尋找的令人愉悅的興奮。在披頭士樂隊的演出之后,年輕人可能會說他們“被踢了一腳”,從中獲得了樂趣。年紀更大、更嚴肅的人在看了一場他們喜歡的戲劇后,可能會說“我被深深地打動了”。足球粉絲可能會告訴你他們“被震顫了”。盡管有些差異必須探討,但是,令人愉悅的興奮的一個強大元素,也是愉悅的必要成分,即一定程度的焦慮和恐懼,總是會出現,不管是去參加賽跑帶來的緊張—興奮,尤其是人們會感到身體還稍微有點戰栗;還是聆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時安靜得多卻更深層的興奮——當合唱隊吟唱席勒的《歡樂頌》時,這種興奮會提升到精彩的頂峰。

令人愉悅的興奮,也就是休閑活動帶來的令人享受的情感涌動,在表達方式上存在很大的變化。而且,只有對休閑活動的結構與演員及觀眾的情感共鳴結構之間的關聯進行過非常詳細的研究,我們才能略地對提供的各種享受提出嘗試解釋。

盡管對足球的研究仍有很多局限,但它本身相當適合對一些在模擬領域遇到的基本難題進行澄清,而且比許多其他研究都更適合。在這里,我們可以對模擬事件本身的動態機制與觀眾的心理動態機制這兩者之間的復雜關聯進行非常細致的研究。

下面的片段出自我們自己的一個個案研究:

主隊的第一個進球相當意外。擁擠的人群歡呼雀躍,那些是主隊的支持者。他們興奮地揮舞著旗幟,還有用來助陣的響板,大聲且得意洋洋地唱歌,支持他們喜歡的球隊。跟客隊一同前來的支持者群體要小得多,他們一開始也很嘈雜、興奮,但此時沉默不語、呆若木雞。

通常認為,在全國范圍內,這支客隊更厲害,但他們卻并沒有立刻反擊。他們集中于緊逼防守,遏制主隊的進攻。他們的前鋒,甚至他們的邊鋒也時不時地回撤進行防守。開始是幾個、后來越來越多的客隊支持者開始齊聲大喊:“進攻!進攻!……進攻!進攻!進攻!”但是球員們明顯有他們的計劃,他們在等待時機。主隊的支持者接受了挑戰,開始唱反調。他們唱著“我們是冠軍”,嘲弄對手,也激勵他們支持的主隊。

有一段時間,比賽不甚明朗地來來回回。球場上的緊繃度很低。觀眾中的緊張也相應地減弱。人們聳聳肩,變得不耐煩。他們討論起上周的比賽。突然,球場的表現拉回了人們的注意力。客隊的右前衛在邊線附近向內傳球;他的隊友閃電般接過傳球,主隊無人盯防。在主隊組織防守之前,這位球員迅速地將球帶到中場。中鋒接過球,在無人盯防的情況下射門。守門員完全沒有機會,中鋒大力射門,球精準入網。這一表現出人意料。客隊的支持者發出了驚喜的叫喊,混雜著另一邊的主隊的憤怒。看臺上出現了短暫的口角,夾雜著怪叫聲,還有揮舞的旗幟。三個興奮的小男孩要跑過去祝賀他們的英雄,被警察趕了出來。主隊的一些支持者在小聲地咒罵,而另一些則用手拍著腦門,表達失望,大聲詛咒。一比一平,離終場只有二十分鐘了!

如果在主隊球員再次就位時看看他們的臉色,就會看到他們氣憤而決絕。比賽節奏加快。客隊的中鋒再一次快速突破,眼看又要射門,卻在禁區被絆倒了。裁判哨響。右前衛就站在那兒,比賽的結局就在他腳下。全場觀眾都安靜下來。他射偏了。球打在門柱上,又很快被主隊搶到。主隊的支持者松了一口氣,發出了大聲的嘲笑。接下來,主隊的球門前出現了長時間的混戰。主隊打破了僵局,運用傳球和運球的巧妙結合,把球踢出了禁區。現在主隊掌握了主動權。觀眾的頭和身體跟著球來回移動。咆哮聲此起彼伏,隨著場上緊張氣氛升級,咆哮聲越來越大。主隊客隊交換控球,快速地從球場的一端到另一端。緊張不斷累積,變得難以承受。人們忘記了他們站在什么地方。他們被推到這邊,又被推到那邊;在看臺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推搡。客隊球門的左側出現了一次爭搶,快速傳中,頭球。突然之間球入網了,主隊支持者的愉悅和歡快在雷鳴般的咆哮聲中爆發,半個城市都能聽得見:“我們贏了!”

戲劇和交響樂的哪些特征為觀眾提供了或高或低的滿足,要找到對此的清晰共識并不容易,盡管這些困難即便是在音樂會這樣更具復雜性的難題中可能也不是不能克服的。若論體育比賽,比如足球,就簡單了。如果有人規律地追蹤比賽,就能夠看出哪種類型的比賽型構至少在大體上提供了最佳的享受:那就是技術和力量都相當的兩支球隊在球場上進行的一場持久的戰斗。在這樣的比賽中,觀眾的興奮逐步上升,不僅是因為比賽本身,也是由于球員所展示出的技巧。在這樣的比賽中,局勢來回搖擺。兩支球隊勢均力敵,進了第一球又一球,隨著比賽時間耗盡,每支球隊都決心要攻入制勝一球。比賽的緊張明顯地傳遞給了觀眾。觀眾的緊張、觀眾逐漸累積的興奮,又反過來傳遞給了球員,直到這種緊張累積到一個還可以被忍受并抑制而不失控的點。如果興奮以這種方式達到了頂點,而且如果接下來其中一隊突然踢進了決勝球,這種興奮就消解在勝利與歡慶的喜悅之中。這就是人們會記住,而且會長時間談論的一場偉大的比賽,一場真正令人享受的比賽。

懂行的人在這樣的休閑活動中可以發現許多不同程度的享受及滿足。無論如何,并非所有人都能享受到最佳的滿足。一場非常令人興奮的比賽也是有輸有贏的。一般來說,人們會帶著對令人愉悅的興奮的回味回到家中,若是自己這一方失利,這種享受,與第一種情況相比,就顯得五味雜陳了。若一場精彩的比賽以平局告終,感受和滿足也不盡相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已經進入了爭議領域。共識——在我們已經提到的一些情況中非常普遍——會很容易消失,直到人們到達了標尺的另一端,可以在這里發現另一種高度共識。足球比賽中,就像所有其他的模擬事件一樣,存在毫無疑問的失敗。就對休閑滿足的探討而言,對失敗的可辨識特征進行研究,與研究提供最佳滿足的特征相比,并不會更不相關。令人不滿意的比賽可以是一方比另一方強大,缺乏緊張;你事先就知道誰可能會贏。氣氛中也幾乎不會有驚奇,而沒有驚奇就不會有興奮。人們無法從這樣的比賽之中得到很多愉悅。我們還可以給出其他例子,但要點已經都提到了。

沿著一個標尺來定位模擬事件的特定類型,并不是很難。一端是提供了最佳享受的休閑事件,另一端就是獲得了高度共識,被認為是失敗的休閑事件。很明顯,多數事件都會位于兩極之間,但是對兩端的分析可以獲得大量信息。這種研究可以作為更大范圍研究的初步準備,而且就某種程度而言,其實際效果已是如此。對本身提供了最大或最小滿足的那些事件的結構進行探究,非常有助于理解特定類型的休閑事件比如足球的社會動態機制,與就個人參與者而言帶來更多或更少享受的個人動態機制這兩種動態機制之間的關聯。盡管我們很容易將后者歸為心理學,而將前者歸為社會學,但它們實際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因為對參與特定類型休閑事件的人來說,作為行動者或者作為觀眾,獲得的或多或少的享受就是這些事件存在的理由。它為休閑事件的獨特結構提供了標準,可以區分出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完完全全的失敗。再則,人們還可以對休閑事件的發展進行很好的想象,就其本身而言,這些事件向公眾開放并向他們提供了更大的感知力和更豐富的內容。正是如此,學術分工不必拒絕承認生理學、心理學及社會學難題之間存在密切關系,盡管它們可能被分離在了不同的形式之中。

假如已經準備好要使用統一的理論框架,那么,針對足球及其他體育運動來設計不同類型的探究也并不太難,這些體育運動使得同時攻克來自個體層面及社會層面的同一個難題成為可能。前面的討論指明了這個方向。舉例來說,很有可能,至少在生理學層次,通過測量足球比賽過程中觀眾的脈搏、心跳和呼吸,可以確定觀眾興奮起伏的最基本要素。通過拍攝視頻來確定一場比賽中緊張—平衡的起伏波浪,也同樣有可能。人們可以努力找出,就最佳比賽及與之相對的、標尺另一端的失敗比賽而言,觀眾的享受及興奮在生理學層面是否有差異,及以何種方式有所差異。若想設計調查問卷,以擴大我們對比賽的社會動態機制與觀眾的個體及群體動態機制之間相關性的理解,這也不難。

這些例子都體現出對相對可控的體育運動領域進行經驗研究,可以作為探討從賽狗到悲劇、從彩頭圖釘游戲到詩歌等其他模擬類休閑活動的模型。總的來說,我們仍然處于這樣一個階段:人們在他們的休閑時間應當做什么這類觀點,容易優先于對人們實際上做什么的研究。因此,前者并不總是建立在關于現有休閑活動的性質及結構的牢固知識這一基礎之上。

十一

沒有人敢說我們已經對休閑活動所要滿足的需求有了相當充分的了解。我們已經試著表明了在我們看來與這些需求有關的中心難題是什么,而且,我們還提出了一個初步計劃,展示了人們可能可以找到答案的方向。即便后者會被認為不夠充分,但是,作為將難題本身放入一個更清晰的視角的方式,這看起來很有幫助。我們收集了不同類型模擬事件的一些例子,發現共同的特征不是釋放緊張,而是產生特定類型的緊張,即令人享受的緊張—興奮的出現,這是休閑享受的核心部分。一種反復出現的需求是強烈的令人享受的情感涌動:情感需求出現,一旦得到滿足就會減弱,一段時間之后再次出現。我們的社會中能夠感受到這種情感需求,就像許多其他社會那樣。無論這種需求與其他的需求之間是什么關系,比如最初級的餓、渴和性等需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這樣一個事實:情感需求代表了相當復雜、相當不純粹的生物學現象。人們很可能會發現,忽視了對情感需求的關注,是心理健康問題當前研究方向的主要不足之一。

這個難題在某種程度上被社會學及心理學話語中緊張概念所帶有的消極含義所掩蓋。我們已經指出:一場足球比賽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具有內在緊張的群體動態機制的形式。[21]如果這種緊張,即比賽的“緊繃度”太低,那么它作為休閑事件的價值也會降低。比賽就會沉悶枯燥。如果緊張度太高,比賽雖能為觀眾提供大量的興奮,但也會帶來巨大的危險,對運動員和觀眾都是如此。它會從模擬領域轉化為非模擬領域的嚴重危機。人們必須拋棄“緊張”的慣常概念之中的消極含義,而用另一種含義來取代它,即允許一個正常的最佳緊張,在型構動態機制的過程中,這種最佳緊張會變得過高或者過低。

這種更加動態的“緊張”概念,不僅可以用于足球比賽,還可以用于參與者。個人也可以在生活中帶著內在的緊張,可以比普遍水平更高或更低,但他們不緊張的情況,只有在去世后才會出現。我們這樣的社會要求一種全面的情感規訓及謹慎,強烈的令人愉悅的感受可以公開表達的范圍是被嚴格限制的。對很多人來說,在他們的職業生活和私人生活中,每一天都跟另一天一樣。對他們中的許多人而言,沒有什么新鮮事,也沒有什么激動的事情曾經發生過。他們的緊張、他們的緊繃度、他們的活力,或者不管人們怎么稱呼它,也就這樣被降低了。休閑活動,以一種簡單或復雜的形式,在或高或低的水平上,在短時間內提供了強烈的令人愉悅的感受的高漲,這在平常的生活中通常是缺乏的。正如通常認為的那樣,它們的功能并不是簡單地從緊張中解放,而是恢復一定程度的緊張,這種緊張是心理健康的核心要素。它們的宣泄效果的根本特征是通過令人愉悅的緊張的暫時且轉瞬即逝的高漲來恢復正常的心靈“緊繃度”。

只有意識到人們允許自己變得興奮將要承擔很大的風險,這種效果才可能被完全理解。對理性的行為或合理的行為而言,這就是自我控制的反面。對法律及秩序負有責任的那些人,就像在足球發展研究中發現的那樣,一再地激烈反對人們興奮的高漲,尤其是集體興奮,那些人將此作為重大的社會紊亂。人們經歷的與模擬事件相關的、令人愉悅的興奮也就代表了一塊社會飛地,在這里,人們可以在對社會及個人沒有危險的潛在影響的前提下享受興奮。享受這種興奮通常需要其他人的陪伴,這一事實還會增加人們的興奮。這意味著以這種形式、在一定限度內,在伙伴們的允許下,我們可以享受到如果不如此就很危險的高漲的強烈感受。在我們這個時代,當人們為自己打開仍處于實驗性的興奮的新視野時,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圍繞休閑興奮的特有的模糊性。不能清楚地理解休閑活動中模擬興奮的功能,就難以在事實層面對它們潛在的個人影響及社會影響進行評價。


[1] 本章是《在不令人激動的社會中追尋興奮》(“The Quest for Excitement in Unexciting Societies”)一文的修訂版本。這篇論文曾經于英國社會學學會1967年在倫敦舉行的年會上宣讀,最早發表于Sport and Leisure, no. 2, 1969。

[2] 參見Norbert Elias, The Civilizing Process, Oxford, 1978和State Formation and Civilization, Oxford, 1982。

[3] 這是在一些嘗試探索之后提出的一份初步草稿,從中發展出了更準確且更全面的“業余時間光譜”。參見本書第二章。

[4] “玩耍”(play)這個術語可以在多種意義上運用,對它經常性地寬泛使用,導致了特定困難及誤解。盡管我們已經試圖清楚地說明我們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這個術語的,但是,有一個更專門的術語可供使用,以指稱我們歸在(5)這個類別的業余時間的活動,這種做法似乎更有幫助。對“模擬”這個術語的選擇,將在我們這篇文章中變得更加清楚。

[5] 在埃利亞斯《文明化的過程》一書中可以找到對這個難題的更廣泛的討論。

[6] Jean-Luc Godard, Le Nouvel Observateur, 1966;也可參見Die Zeit, 10 March 1967.

[7] 這里使用的“例行化”概念,在某些非常根本的方面與杜馬澤迪爾(Joffre Dumazedier)的《走向休閑社會》(Toward a Society of Leisure, New York and London, 1967)以及弗里德曼(Georges Friedmann)的《工業社會》(Industrial Society, Glencoe, Illinois, 1955)都有所不同。這兩位作者使用這個詞匯首要指的是導致以下情況的方式:機械化及理性化導致了工作任務中的單調與重復,在從事這些工作的人之中激發了無聊的感受。然而,這個概念在這里的使用,是指對感情的社會控制及個人控制,是指在所有處境中起到了作用的例行化,在這些處境中,人們不得不將一時的感受及沖動服從于一整套對他們的要求,而這些要求是由人們所處社會位置對他人的功能而直接或間接地提出的。

[8] Norbert Elias, “Sociology and Psychiatry”, in S. H. Ffoulkes (ed.), Psychiatry in a Changing Society, London, 1969.也可參見Norbert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9] W. B. Cannon, The Wisdom of the Body, London, 1947.也可參見W. B. Cannon, Bodily Changes in Pain, Hunger, Fear, and Rage, New York, 1929;進一步閱讀可以參見M. L. Reymert (ed.), Feelings and Emotions: The Moosehart Symposium, New York, 1950; A. Simon, C. Herbert and R. Strauss, The Physiology of Emotions, Springfield, Illinois, 1961; L J.- Saul, ‘Physiological Effects of Emotional Tension’, in J. M. Hunt (ed.), Personality and the Behaviour Disorders, New York, vol. 1, 1954.

[10] 例如參見P. C. Constantinides and N. Carey, “The Alarm Reaction”, in D. K. Candland (ed.), Emotion: Bodily Change, New York, 1962。

[11] 參見K. M. B. Bridges, The Social and Emotional Development of the Preschool Child, London, 1931。

[12] 亞里士多德對音樂的看法主要可見《政治學》第七卷和第八卷。他對一般意義上的感情的看法在《政治學》第一卷。心理學的(狂喜的)宣泄(清除)與軀體的宣泄彼此在某些方面相似,而在另一些方面則不同。相似之處在于:拋棄讓人不安的事物,有助于恢復失去的平衡。不同之處在于:狂喜宣泄只是產生暫時的恢復,而且總是伴隨著令人愉悅的感覺。

[13] 亞里士多德《詩學》的現存版本僅僅是原始版本的一個片段。

[14] John Milton, Preface to Samson Agonistes, Collected Works, vol. 1, part II,New York,1931,p. 331.

[15] 這里不能詳細展開此情況可能發生的條件,盡管從這樣的前提出發是很可能可以進行分析。可以說,這種類別轉化(metabasis eis allo genos——向另一個類別的轉換——的因素之一,是相對于社會整體上的事件而言的,模擬事件相對缺乏自主性。

[16] 奧古斯丁,《懺悔錄》卷三,二,2:“我被充滿著我悲慘生活的寫照和燃熾我欲火的爐灶一般的戲劇所攫取了。人們愿意看自己不愿遭遇的悲慘故事而傷心,這究竟為了什么?一人愿意從看戲引起悲痛,而這悲痛就作為的樂趣。這豈非一種可憐的變態?一個人越不能擺脫這些情感,越容易被它感動。一人自身受苦,人們說他不幸;如果同情別人的痛苦,便說這人有惻隱之心。但對于虛構的戲劇,惻隱之心究竟是什么?”(中文翻譯引自奧古斯丁著,周士良譯:《懺悔錄》,商務印書館,1963/1996,第36—37頁。——譯者注)

這些問題不僅適用于悲劇,而且廣泛適用于各種娛樂形式。羅馬城的圓形劇場中的角斗士與野獸之間的搏斗,體現了羅馬社會文明的水平;拳擊比賽、自由式摔跤、賽車、高臺滑雪、棒球,還有各種戲劇演出,都體現了20世紀先進社會的文明化水平。簡單來說,這適用于所有類型的模擬表演以及其中的整個范圍的情感。

[17] M. H. Neumayer and E. S. Neumayer, Leisure and Recreation, New York, 1931, p. 249.

[18] G. T. W. Patrick, “The Play of a Nation”, Scientific Monthly, XIII, 1921, pp. 351-353.

[19] David Kerr, “The Beatles at Shea Stadium”, Twentieth Century, Autumn, 1966, p.48.

[20] W. A. Darlington, review of Strindberg’s The Dance of Death at the Old Vic with Geraldine McEwan and Sir Laurence Olivier, Daily Telegraph, 23 February, 1967.

[21] 參見本書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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