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坡書傳箋譯(全2冊)
- 林冠群箋譯
- 15951字
- 2025-08-08 15:24:53
書傳卷四
虞書
益稷第五
【箋釋】
此篇由《今文尚書·皋陶謨》分出,題目為晚出《孔傳》所加。西漢伏生《今文尚書》二十八篇中列第二篇。西漢所傳《書序》百篇中列為《虞夏書》第十五篇,另有《益稷》列第十六篇,即指此篇。按本篇所述內容應置于《皋陶謨》之前,合為一篇。故東坡認為“伏生以《益稷》合于《皋陶謨》有以也夫”。
帝曰:“來,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
“汝亦昌言”者,因皋陶之言以訪禹也。皋陶曰“予未有知”者,猶曰“吾不知其他”也,思日夜贊襄而已。贊,進也;襄,上也。讀如“懷山襄陵”之襄。皋陶之意,曰“吾不知其他也,思日夜進益而已”,知進而不知退,知上而不知下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行健者,如登高,進而不知止,雖超泰山可也。禹亦因皋陶之言而進之曰“予何言”。何言者,亦猶皋陶之未有知也。又曰“予思日孜孜”。“思日孜孜”者,亦猶皋陶之“思日贊贊襄哉”也。其言皆相因之辭。予是以知“曰”之當為日也。伏生以《益稷》合于《皋陶謨》有以也夫。
【譯文】
帝舜說:“來,禹,你也說說你的意見。”禹拜見帝舜說:“啊,帝,我能說什么呢,我日夜都在不停地思考著。”
“你也說說你的意見”,這是帝舜因為聽了皋陶說的話后造訪大禹時的問話。皋陶說“我還有很多未知的事”,就好比說“我還未知道其他的事”,只想日夜頌揚協助德治罷了。贊,奮進的意思;襄,上進的意思。讀音如“懷山襄陵”的襄。皋陶的意思是說“我不知道其他的事,只想日夜助益奮進而已”。知進而不知退,知上而不知下之意。《易經》中有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行健的人,好比登高,奮進而不知止步,即使泰山也是可以超越的。大禹也是因為聽皋陶的一席話而奮進不息,因此說“我還有什么話呢”。“有什么話”的意思也就是皋陶的“有許多未知”的話。又說“我日夜思考不已”,“日夜思考不已”,也就好比皋陶的“只想日夜頌揚協助德治”之意了。他們的話,都是相互應答之辭。我因此而知道原文的“曰”字應是“日”字之誤。伏生將《益稷》一篇合并于《皋陶謨》,這是有道理的。
【箋釋】
對“孜孜”的解讀,孫星衍《注疏》引《說文》:“孜,汲汲也。”又引《周書》曰:“孜孜無怠。”蔡沈《集傳》解作“孜孜者,勉力不怠之謂”。周秉鈞亦取此意,謂“予思日孜孜者,我思昔日勉力之事”。皮錫瑞引《史記》,以孜孜作“孳孳”,又引《漢書·谷永傳》:“說王音曰‘夙夜孳孳’。”又《東方朔傳》:“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故此處解作“日夜思考不已”。
按,東坡的時代,并不知道晚出《孔傳》實為東晉時梅賾的偽作,故誤以為西漢時伏生的《今文尚書》晚出于東晉時的偽《古文尚書》,鬧了個前后顛倒的大誤會。
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
昏,瞀也。墊,陷也。
【譯文】
皋陶對大禹說:“喲,你在思考什么呢?”大禹說:“洪水滔天,巨大的洪水包圍山岳,漫過丘陵。下面的百姓們都要被洪水淹沒了!”
瞀,昏暗的意思。墊,陷沒的意思。
“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
水行乘舟,陸行乘車,泥行乘輴,山行乘樏。秦漢以來,師傳如此。且孔氏之舊也,故安國①知之,非諸儒之臆說也。四載之解,雜出于《尸子》《慎子》,而最可信者,太史公也。亦如六宗之說,自秦漢以來,尚矣,豈可以私意曲學鐫鑿附會為之哉?而或者以為,鯀治水九載,兗州“作十有三載乃同”,禹之代鯀,蓋四載而成功也。世或喜其說。然詳味本文,“予乘四載,隨山刊木”,則是駕此四物,以行于山林、川澤之間,非以四因九,通為十三載之辭也。按《書》之文,“鯀九載,績用弗成”,在堯未得舜之前,而殛鯀在舜登庸歷試之后。鯀殛而后禹興,則禹治水之年,不得與鯀之九載相接。兗州之功,安得通四與九為十三乎?禹之言曰“娶于涂山,辛壬癸甲”,是娶在治水之中。又曰“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是啟生在水患未平之前也。禹服鯀三年之喪,自免喪而至于娶,而至于子,自有子至于止禹而泣,亦久矣,安得在四載之中乎?反復考之,皆與《書》文乖異。《書》所云“作十有三載乃同”者,指兗州之事,非謂天下共作十三載也。近世學者喜異而巧于鑿,故詳辯之,以解世之惑。
①安國,即孔安國,字子國,漢代魯國人。孔子十二世孫。曾從申生學《詩》,從伏生學《尚書》,官至諫議大夫。經學家。司馬遷曾向孔安國請教,故《史記》中所引若干篇大多為古文說。今傳《尚書傳》,經明、清學者考證為后人偽作,故稱晚出《孔傳》。
【譯文】
“我乘用四種交通工具,隨著山勢,伐木前行,與益二人,將生鮮肉食予眾人充饑。”
在水中來往乘船,在陸地上行走坐車,在泥地里行走坐輴,在山里行走乘樏。秦、漢以來,師傅相傳的說法是這樣的。而且也是孔氏一門舊傳的說法,所以孔安國知道,并非各位儒家學者臆想的說法。“四載”的解釋,雜出于《尸子》《慎子》,而最可信的是太史公的說法。也像“六宗”的解釋一樣,自秦漢以來就有,夠古老的了,怎能以個人的觀點、雜學加以穿鑿附會來對付呢?或者有人認為,鯀治水九年,兗州“劃界至十三年始成立”,所以禹之代替鯀治水應是四年才成功。社會上或許有人認可這一說法。然而,詳細體會本段文字,“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應該是駕乘四種交通工具,賴以穿行于山林川澤之間,并不是以四年加上九年總共為十三年的意思。按《書》的原文“鯀九載,績用弗成”,說的是帝堯未禪讓與帝舜之前,而流放鯀是在帝舜經受考驗、即位之后。鯀被放逐之后大禹才受重用,因此大禹治水的年月不應與鯀治水九年的時間相接。兗州定界之功的時間怎能附會上四與九成為十三年呢?大禹曾說過“娶妻于涂山,辛、壬、癸、甲”,是他娶妻的時間正在治水期間。又說“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說明啟的出生在水患未除之前。大禹為父親鯀之死盡孝道三年,喪期滿三年而娶妻,再到兒子出生,再到大禹忍住于兒子的哭泣,時間也夠長的了,怎能都算在四年之內呢?反復查考,都與《書》的原文所述相抵觸。所謂“作十有三載乃同”,指的是兗州定界之事,并非指天下治水需要的時間而言。近年以來,學者們治學喜歡標新立異而且巧于穿鑿附會,因此特加以詳細辯駁,以解除世人的困惑。
【箋釋】
“奏庶鮮食”一句,孫星衍《注》引“馬融曰:鮮,生也。鄭康成曰:授以水之眾鱻食,謂魚鱉也”。則“鮮食”指生吃魚鱉之類的生物了。蔡沈《集傳》用此義,曰:“血食曰鮮。水土未平,民未粒食。與益進眾鳥獸魚鱉之肉于民,使食以充饑也。”但孫星衍《疏》又引《史記·夏本紀》認為“兩說此經,俱有稻字。馬、鄭用孔壁古文說,無之。疑史公據今文說也。或古文稱‘鮮少之食’即謂稻與?未決川距海之前,地卑濕,故種稻。稻,北方所少,謂之鮮食”。則“鮮食”為種稻而食。皮錫瑞《考證》則兼及種稻及生食魚鱉等二義,引陳喬樅①語:“此時益佐禹治水,烈山澤而焚之。草萊既辟,卑濕之地可以種藝,至隨刊所得鳥獸,又可以助資民食,故《史記》云:‘與益予眾庶稻鮮食。’此鮮食謂鳥獸也。”
①陳喬樅(1809—1869),字樸園,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清代著名儒學家。晚年著有《尚書說》。
“予決九州,距四海。”
九州之名川也。
【譯文】
“我疏通九州河道,達到了大海之邊。”
天下九州的著名河川。
【箋釋】
東坡這里將“九州”定義為“九州之名川”與皮錫瑞《考證》不同。皮氏以“九川”為“弱、黑、河、瀁、江、沇、淮、渭、洛,九水,非謂九州之川。說見《禹貢》”。而孫星衍《注疏》說法大致與東坡同:“決者,《說文》云:‘行水也。’九川者,《五帝本紀》云:‘通九澤,決九河。’《夏本紀》及《溝洫志》云:‘通九道,陂九澤。’既有九澤,又有九河,知此九川,謂九州之川也。通九道亦謂通九州水道。”
按,既然都以九對應九州,則“九川”也應為九州之內各具代表性的河流大川。蔡沈《集傳》、周秉鈞《易解》亦用此說。曾運乾引王肅語亦謂“九州之川也”。
“浚畎澮距川。”
畎、遂、溝、洫、澮,皆通水之道,達于川者也。
【譯文】
“疏通畎、澮,使水流入大河里。”
畎、遂、溝、洫、澮,都是通水的溝渠,使水能達到大河里。
“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
播,種也。奏,進也。鮮食,肉食也。禹之在山林也,與益同之。益,朕虞也。其鮮食鳥獸也,其在川澤也,與棄同之。棄,后稷也,其鮮食魚鱉也。艱食者,草木根實之類,凡施力艱難而得者也。艱食,鮮食,民粗無饑矣,乃勉之,遷易其有無,以變化其所居積,而農事作矣。
【譯文】
“與稷一起率民播種,進獻谷物之食,生食鳥獸之肉。民眾互通有無,交易他們的積蓄。大眾因此獲得食物,各諸侯之邦于是興旺發達起來。”
播,即播種之意。奏,進獻的意思。鮮食,以鳥獸之肉為食。這是大禹還身在山林之間,與益同在一起之時。益曾是管理山林川澤的官。他們以鳥獸之肉為食,表明他們生活在山林川澤之間,與棄在一起。棄即后稷,他以魚鱉之肉為食。艱食的意思,是草木根實之類需要努力耕作才能獲得的食物。鮮食、艱食,民眾因此而基本上免除饑餓的威脅了。于是勉勵大家,互通有無,交易他們的積蓄,各種農事活動便興旺發達起來了。
【箋釋】
孫星衍《注疏》引:“史遷說為‘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馬融‘艱’作‘根’,曰‘根生之實謂百谷’。鄭康成曰‘禹復與稷教民種澤物、菜蔬、艱厄之食’。”以上釋“艱食”。皮錫瑞《考證》釋“化居”:“化,古貨字。謂遷徒其居積之貨也。伏生《大傳》作‘貿遷’。”又加案語認為“史公說‘鮮食’為食少”。解鮮為少,故后有“互通有無”之義。
皋陶曰:“俞,師汝昌言。”
禹所謂“孜孜”者,其言至約而近也,故皋陶吁而問之。禹乃極言孜孜之功效。其所建立成就,巍巍如此,故皋陶曰“俞,師汝昌言”。夫以一言而濟天下,利萬世,可不師乎!
【譯文】
皋陶說:“啊,效法你的吉言。”
大禹在他的談話中所謂“孜孜”一言,十分簡潔而切近實際,所以皋陶感嘆而發問。但大禹十分簡練地談及“孜孜”的功效。他所建立的功業,成就如此巍然宏大,所以皋陶說“啊,效法你的吉言”。能用一句話而安定天下,帶來萬世的利益,能不效法他嗎!
【箋釋】
東坡的解釋,似以“師”為效法,蔡沈《集傳》亦用此意:“孜孜之義,述其治水本末先后之詳,而警戒之意,實存于其間。蓋欲君臣上下相與勉力不怠,以保其治于無窮而已。師,法也。皋陶以其言為可師法也。”孫星衍《注疏》亦引高誘注《淮南子·修務訓》作“師,所以取法則”。然皮錫瑞《考證》以《今文尚書》師寫作“斯”,并引《史記》此段引文為“皋陶曰:‘然,此而美也’”。又引江聲①語:“《史記》輒以訓詁代經文,然則‘師’當為‘斯’聲之誤與?”斯作為發語詞。
①江聲(1721—1799),清末經學家,著有《尚書集注音疏》等,師從惠棟、閻若璩,疑《古文尚書》為偽,故集漢儒之說,參與己見,另立新說。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禹曰:“俞!”
止,居也。安汝居者,自處于至靜也。防患于微曰“幾”。幾則思慮周。無心于物曰康。康則視聽審。思慮周而視聽審,則輔汝者莫不盡其直也。反而求之,無意于防患,則思慮淺;有心于求物,則視聽亂。思慮淺而視聽亂,則輔汝者皆諂而已。士之志于用者眾矣,待汝而作,故曰“徯志”。汝既能安居幾康,而觀利害之實,是惟無動,動則凡徯志者皆應矣。夫豈獨人應之,天必與之。鄰,近臣也。帝以其言切而道大,故嘆曰,“我獨成此,非臣誰與共之?助我者,四鄰之臣,而助四鄰者,凡在朝之臣也”。故曰“臣哉鄰哉,鄰哉臣哉”。
【譯文】
大禹說:“好啊,帝舜,你在位謹慎。”帝舜說:“是啊。”大禹說:“安靜地坐穩你所居的帝位。思考那細微隱患,于此可以心安明察。因而輔佐你的都是正直有德的臣子。這樣執政起來天下響應,有志之士都期待著能以志向抱負效法于上天。上天亦申命其福澤,無有休止。”帝舜說:“啊,臣子啊,輔助我的鄰居啊!鄰居啊,輔佐我的臣子啊!”大禹說:“是啊!”
止,居于帝位的意思。“安汝居”的意思,是自覺地處于最安靜的境界。防禍患于最細微的階段叫作“幾”。能做到“幾”,就會思慮周詳。沒有追求物欲的私心雜念叫作“康”。能做到“康”,就會視聽詳明細致。思慮周詳,視聽明察,則輔佐你的無不是盡其德才職守的人。反過來看,如果無意于防止禍患,則思慮淺薄;如果有心于追求物欲,則視聽混亂。思慮淺薄,視聽混亂,則輔佐你的都是些諂諛的人罷了。士人們有志于為國效用的,大有人在啊,都在等著你的作為,因此稱為“徯志”。你既能安居帝位觀察細微,無私無欲地洞察到現實的利害,那就是做到了鎮靜不動。而一旦動起來,那些期待著為國效用的士人們便都紛紛響應起來了。豈止是人們響應,上天也必降福澤于人間。鄰,意即近臣。帝舜因為大禹的話切近現實,體現治國的大道,所以感嘆說:“我只想成此大業,若不是眾臣子,誰能與我一起干呢?輔助我的就是四鄰的大臣啊,而幫助四鄰的也就是在朝的大臣啊!”所以帝舜說:“臣哉鄰哉,鄰哉臣哉!”
【箋釋】
“四鄰之臣”:按《尚書大傳》,天子身邊有“前儀、后丞、左輔、右弼”四位大臣。
對這段經文的詮解,蔡沈《集傳》有較隨意的解釋:“慎乃在位者,謹其在天子之位也。天位惟艱,一念不謹或貽四海之憂,一日不謹以致千百年之患。帝深然之。而禹又深推其所以謹在位之意,如下文所云也。止者,心之所止也。人心之靈,事事物物,莫不各有至善之所,而不可遷者。人惟私欲之念,動推其中,始有昧于理而不得其所止者。安之云者,順適乎道心之正,而不陷于人欲之危。動靜云為,各得其當而無有止而不得其止者。惟幾,所以審其事之發,惟康,所以審其事之安。即下文庶事康哉之義。至于左右輔弼之臣,又皆盡其繩愆、糾謬之職。內外交修,無有不至。若是,則是惟無作,作則天下無不丕應,固有先意而徯我者,以是昭受于天,天豈不重命而用休美乎。”以程朱學派天命觀闡述帝王制欲之要去逐一詮解慎、止、安、動、靜等主要概念,與東坡之言各有同異。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
左右,助也。助我所有之民也,輔翼之也。
【譯文】
帝舜說:“為臣子的是朕的手足耳目,我希望幫助安撫百姓,你們也來輔助我啊。”
左右,幫助的意思。幫助我所有的人民,輔助他們。
“予欲宣力四方,汝為。”
朝諸侯,服四夷。凡富國強兵之事也。
【譯文】
“我希望向四方宣示我們的力量,你們要助我有所作為。”
使諸侯來朝拜,讓四方的蠻夷部落服從。這都是富國強兵之事業。
“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日,日也。月,月也。星,五緯之星也;辰,心、伐、北辰,三辰也。山,山也。龍,龍也。華蟲,雉也。日也,月也,星辰也,山也,龍也,華蟲也,此六章者,畫之于宗廟之彝樽,故曰“作會宗彝”也。藻,水草也。火,火也。粉,粉也。米,米也。黼,斧也。黻,兩己也。藻也,火也,粉也,米也,黼也,黻也,此六章者,繡之于絺以為裳。絺,葛之精者也。故曰“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者”,通言十二章也。上六章繪而為衣,下六章繡而為裳,故曰“作服”也。自孔安國、鄭玄、王肅之流各傳十二章,紛然不齊。予獨為此解,與諸儒異者,以《虞書》之文為正也。
【譯文】
“我希望看到上古時期垂裳而治的氣象,將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繪制在宗廟的彝器上。將藻、火、粉、米、黼、黻,刺繡在五采紛呈的葛布上,顯示出鮮明的五種顏色,作為服裝。你們要為我標示明白。”
日,就是太陽。月,就是月亮。星,指“五緯”所說的星辰,即辰星、心星、伐星,北極星中的三個星宿。山,指山嶺;龍,指龍的圖騰;華蟲,指雉(亦稱鳳凰)。以上六種形象,刻畫在宗廟祭祀的彝樽器物上,因此稱為“作會宗彝”。藻,水草之類。火,火焰的形象。粉,白色的敷彩。米,谷米的形象。黼,斧子的形象。黻,織成“亞”(兩己)字形的花紋。藻、火、粉、米、黼、黻,這六種圖象織繡于絺上,制成裳。絺,最精細的葛布。所以說“絺繡于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的意思,是統稱十二種服飾式樣。上六樣繪制成衣,下六樣刺繡成裳,因此稱“作服”。自從孔安國、鄭玄、王肅之流各傳“十二章”的說法以來,意見紛紛不一。我獨作如此解釋,與諸位儒家學者見解有別,但以《虞書》的說法為準。
【箋釋】
按此段經文,孫星衍《注疏》、皮錫瑞《考證》等均作了繁復的考釋,確是見解紛然,難于考定。孫星衍也自認為“周以前冕服之制不可考”,皮錫瑞亦稱“自漢明帝永平二年采《尚書·皋陶》篇,乘輿服從歐陽氏說,備文日月星辰十二章,而古意晦矣”。又自為之說云:“鳳凰,羽蟲之長,故惟天子得服之。虞土德,尚黃,土數五,故天子服五色,尚黃,故華蟲居首。周木德,色青,尚山龍。虞土德色黃,尚華蟲。不得以周制說虞也。”將華蟲解作鳳凰。甚至有以周禮代唐、虞之禮,以漢禮儀充古禮制之嫌。說法不一。東坡于此處獨呈己見,且自以《虞書》為正,表明其對于后世儒家特別以服色裝飾標示等級尊卑的觀念不以為然。堯舜禹的上古時期,所謂“垂裳而治”著重顯示君臣一體共謀治世之易,而不是明示尊卑以致隔絕。東坡《艾子雜說》有一則寓言,說帝堯愿將王位讓給許由。許由看了他的“皇宮”,“茅茨不剪,采椽不斫”,比旅途的驛舍還簡陋;“食粗糲,羹藜藿”,吃食比牢獄的飯菜還差。許由看罷,扭頭而去。可見,在東坡的眼里,上古帝王之治以修德為先,并不以外表的尊嚴服眾。顧頡剛、劉起釪《譯論》也說:“經師們詳談了這些衣服上圖案使用時的詳分等級,其具體劃分是否如此,不足深考。”又說:“《皋陶謨》中所載是先秦儒者根據當時實際材料加以整齊厘訂的。”也就是說,描述的僅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實際,非上古時代的事物。
“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
在,察也。忽,不治也。聲音與政通,故可以察治否也。五言者,詩也。以諷詠之言寄之于五聲,蓋以聲言也,故謂之五言。
【譯文】
“我想聽六律、五聲、八音,從中觀察國家治亂與否,考察五言詩歌,從中采納四方民眾的意見。你們要為我審聽清楚。”
在,觀察的意思。忽,表示政局治理不好。一個國家的音樂之聲往往與國家的政治相通,因此可以由音樂察看它的治亂。五言,意指詩歌。詩歌以歌頌諷刺的語言寄托于五聲,由五聲的音韻來表達他的語言,因此稱作“五言”。
【箋釋】
按此段經文,難解之處在于字詞的識別。孫星衍《注疏》云:“史遷‘在治忽’作‘來始滑’。一作‘采政忽’。一作‘七始詠’。”皮錫瑞《考證》引《史記》索隱:“古文《尚書》‘在治忽’,今文作‘采政忽’,先儒各隨字解之。今此云‘來始滑’,于義無所通。蓋‘來’‘采’字相近,‘滑’‘忽’聲相亂,‘始’又與‘治’相似,因誤為‘來始滑’。”又引魏源①說:“蓋《今文》原作‘七始詠’,《史記》作‘桼始忽’。其作‘來’、作‘采’者,皆‘桼’之形訛。”顧頡剛、劉起釪《譯論》認為“在治忽”顯然不通。引吳澄語:“七始,《國語》謂之七均……正聲五,變聲二,每律用七聲為均。相和而均調,故曰七均。七聲迭用以始終一調,故曰七始。”此說雖有據,然仍以東坡所解為明哲。
①魏源(1794—1857),名遠達,號良圖,湖南邵陽人。我國近代思想家。學識淵博,著作甚豐。經學方面有《書古微》《詩古微》等。
“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欽四鄰。”
帝感禹言,有臣鄰之嘆。故條四事以責其臣,而又戒之曰:“欽四鄰。”
【譯文】
“我如有過失,你要直言勸諫。你不可當面奉承阿諛,背后又說不同的意見。要敬重四大輔佐之臣。”
帝舜有感于大禹的言論,感嘆于左右四大輔臣的職守。于是特別列舉四個問題,以此責成他的臣子們,并告誡臣子們:“要敬重輔佐四大臣。”
【箋釋】
東坡所謂“條四事”當指:君有過失,臣要直言,不可陽奉陰違,要敬重輔臣四個問題。所謂“四鄰”,孫星衍引《尚書大傳》:“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又“天子中立而聽朝,則四圣維之。是以慮無失計,舉無過事,故《書》曰欽四鄰。此之謂也。”四圣,指四輔大臣。
“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并生哉。工以納言,時而飏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
《論語》曰:“有恥且格。”①格,改過也。《春秋傳》曰:“奉承齊犧。”②古者謂奉牲幣而薦之曰“承”。承,薦也。眾頑讒說之人,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惡莫若進善,故擇其可進者,以射侯之禮舉之。其不率教之甚者,則撻之。其小者則書其罪以記之,欲其并居而知恥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終棄者,故使樂工采其謳謠諷諫之言而飏之,以觀其心。其改過者,則薦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則威之,夏楚之,寄之之類是也。
①語見《論語·為政》:“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三種《論語章句集注》第5頁)
②語見《左傳·昭公十三年》:“晉禮主盟,懼有不治,奉承齊犧,而布諸君,求終事也。”(岳麓書社1988年版《左傳》第313頁)
【譯文】
“眾人有頑劣媚上讒說的,若不明察是非,就要由地方諸侯來考察鑒別他,用鞭撻來懲罰他,使他記住教訓。將他的過失記錄在書上,希望他能生活下去,改過自新。官方可以采納他的言論,說對的可以宣揚。能改過自新的,可以薦舉他,任用他。如果還不能改過自新,則可以威嚴地加以處罰。”
《論語》說:“有恥且格。”格,改過的意思。《春秋傳》說:“奉承齊犧。”古代將祭祀用的純色的犧牲和錢幣奉獻上祭臺,叫作“承”。承,薦舉的意思。眾多頑劣讒說的人,如不接受教育的,帝舜都有辦法對待他們。而化解惡的辦法最好是勸善,因此,選擇這其中能接受勸善的人,用“射侯”的禮儀來推薦他們。而那些不接受教育的人,最頑固的則要鞭撻他。一般的要將他的罪過書寫下來,記錄在案,希望他們能生活在一起,進而知恥改過。就是士子之中雖有罪之人也不忍拋棄他,所以讓樂工采集他們的歌謠和諷諫之言詞加以宣揚,并因此觀察他們的心志。能改過自新的,就薦舉他們,任用他們。頑固不化的,則加以威嚴的懲罰,即用槚與荊條鞭撻他們,將他們的劣跡記錄下來等等。
【箋釋】
“侯以明之”一句,東坡釋“侯”為“射侯”(古代一種借以識別、推舉人才的禮儀)。蔡沈《集傳》用此說,并作解釋如下:“侯,射侯也。明者,欲明其果頑愚讒說與否也。蓋射可以觀德。頑愚讒說之人,其心不正,則形乎四體,布乎動靜,其容體必不能止于禮,其節奏必不能比于樂。其中必不能多。審如是,則其為頑愚讒說也必矣。”這一段“心性”說,顯然與東坡的勸善薦舉不同路。顧頡剛、劉起釪《譯論》贊揚東坡的詮解:“蘇軾《書傳》說比蔡為近理。”并說:“蘇遠在蔡前,而蔡不從其語,可見理學家之謬。”
禹曰:“俞哉!”
《春秋傳》太子欲殺渾良夫,①“公曰:諾哉。”諾哉云者,口諾而心不然也。禹之所以然者,曰“俞”而已。“俞哉”云者,亦有味其言矣。舜舉四事以責其臣,立射侯、書、撻等法以待庶頑皆治理也。而禹獨有味于斯言也者,蓋其心有所不可于此,以為身修而天下自服也。
①《左傳·哀公十六年》:“太子請殺良夫。公曰‘其盟免三死’。曰‘請三之后,有罪殺之’。公曰諾哉!”(岳麓書社1988年版《左傳》第416頁)
【譯文】
禹說:“好啊!”
《春秋傳》說道,太子要殺渾良夫,“魯哀公說,好啊。”說“好啊”這話,口上說好,心里卻不以為然。大禹之所以表示肯定,只說“好”而已。“好啊”這句話,其中是很有意思的。帝舜列舉四件事以責成他的臣子們,以立射侯、書罪過、鞭撻等辦法去教育眾頑愚之輩,都是有關治理的方法。但大禹卻抱有自己的看法,就因為他心中對帝舜的話并不以為然。他認為,只要天子自身的修養做好了,天下自然都會服從。
【箋釋】
東坡對大禹的這段心理分析,可謂別出心裁,獨此一家,亦如蘇轍所說“多先儒之所未達”者。蔡沈《集傳》亦提到東坡的這段論述,并略加引釋。蔡沈為南宋學者,以朱熹為師,可以說學術上并不與東坡同科,能特別關注到東坡的學術,可見這本《東坡書傳》確有其獨特的學術視角。
“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萬邦黎獻。”
眾賢也。
【譯文】
“帝舜的德治通于天下,一直到大海之濱。天下各地方的百姓共推帝舜為大賢。”
大眾以帝舜為圣賢。
【箋釋】
東坡釋獻為“賢”。蔡沈《集傳》亦稱:“獻,賢也。黎獻者,黎民之賢者也。”孫星衍引《釋言》稱獻為圣。
“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敷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誰敢不讓,敢不敬應?帝不時,敷同日奏罔功。無若丹朱①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
①丹朱,相傳為帝堯之子。《史記·五帝本紀》集解:“鄭玄云‘帝堯胤嗣之子,名曰丹朱,開明也’。《帝王紀》云‘堯娶散宜氏女,曰女皇,生丹朱’。”(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第一冊第20頁)
頑狠之狀。
【譯文】
“眾人都希望能成為帝舜的臣民,獲得帝舜的推舉。普遍采納臣民的言論,公開測試他們的功用,有才能的給予車子、服飾的待遇。這樣,誰敢不謙讓、敢不恭敬應命?但若帝不善處理,混同善惡,則雖日日奏進人才,也不會取得成功。就像丹朱那樣,傲慢無禮,以浪游為嗜好。傲慢暴虐頻繁,不分晝夜渾渾噩噩。”
描寫丹朱頑固剛狠的樣子。
【箋釋】
蔡沈《集傳》:“《漢志》堯處子朱于丹淵,為諸侯。丹朱之國名也。頟頟,不休息之狀。”頟,與額同。
按,自“俞哉”以下為大禹之言,為勸諫帝舜的話。但“無若丹朱傲”以下至“予創若時”,曾運乾《正讀》等,卻標為帝舜之言,并指“晚出孔《傳》無‘帝曰’二字,《史記》有”。認為這段話是帝舜告戒禹。晚出孔《傳》即東坡所據自孔穎達《正義》本的梅氏偽《古文尚書》。劉起釪亦引《史記》等資料,亦贊同此說。
“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創若時,娶于涂山。辛、壬、癸、甲,”
創,懲也。懲丹朱之惡。辛日娶于涂山,甲日復往治水。
【譯文】
“洪水已退,還要強行蕩舟游樂,聚眾淫亂于家室,不肖子難當治國重任,使帝王家世至此殄滅。我有鑒于丹朱的惡行,順時娶妻于涂山。辛壬癸甲四天,”
創,鑒戒,接受教訓之意。有鑒于丹朱的惡行。辛日娶妻于涂山,甲日即離家再去治水。
【箋釋】
此段經文,各家頗有考辯。如“予創若時”句,皮錫瑞引《史記》作“用絕其世,予不能順是”,認為此段經文應為帝舜與大禹的對話,自“予創若時”以上為帝舜所言,意在訓戒大禹要從丹朱頑劣的事跡中吸取教訓;而“予創若時”以下為大禹所言,意為接受帝舜所言。孫星衍《注疏》同此說,但同時又云:“一作禹言。”未成定見。蔡沈則認為整段均為大禹所言,并說:“圣莫圣于舜,而禹之戒舜,至曰‘無若丹朱好慢游,作傲虐’,且舜之不為慢游、傲虐,雖愚者亦當知之,豈以禹為不知乎?蓋處崇高之位,所以儆戒者當如是也。”認為是大禹在諫勸帝舜。東坡顯然用此意,與曾運乾等所解不同。
“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
啟,禹子也。禹治水,過門不入。聞啟泣而不暇子也,惟大度土工而已。
【譯文】
“兒子啟哇哇啼哭,我也未能看望他。忙著謀劃治水的工程。”
啟,大禹的兒子。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聽到啟的哭聲而沒時間進去看望他,只想著謀劃大規模治水的工程而已。
【箋釋】
孫星衍引各家注,將“荒”作“奄”解(鄭玄注);又作“大”解(《詩傳》);又作“忙”解(《漢書·高帝紀》蘇林注)。此處取忙解。
“弼成五服,至于五千。”
五服,侯、甸、綏、要、荒也。服五百里,四方相距為方五千里。
【譯文】
“輔助完成五服之內的疆域劃定,至于五千里之遙。”
五服,即侯服,甸服,綏服,要服,荒服,每服為五百里,四方相距為方圓五千里。
【箋釋】
弼字,同樣從《釋詁》索解,孫星衍《注疏》作“輔”,周秉鈞《易解》作“重”并云:“此言重新劃定五種服役地帶。”蔡沈卻認為“劃定疆界”這種事“乃人君之事,非人臣之所當專也,故曰輔成也”。取“弼”的輔助之義。
孫星衍《注疏》:“弼者,《釋詁》云‘輔也’。服者,《釋詁》云‘采、服,事也’。反復相訓,即采地之名。鄭注《職方氏》:‘五服者,《禹貢》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至于五千者,甸服在千里之內,侯服在二千里之內,綏服在三千里之內,要服在四千里之內,荒服在五千里之內’。”
“州十有二師。”
師二千五百人,一州用三萬人,九州二十七萬人。
【譯文】
“一州有十二個師。”
一師有二千五百人,一州編用三萬人,九州共二十七萬人。
【箋釋】
東坡云“州用三萬人”,應指治水所用人夫。周秉鈞《易解》亦稱:“晚出《孔傳》曰:‘一州用三萬人功,九州二十七萬庸。’”孫星衍引《尚書大傳》:“古之處師,八家而為鄰;三鄰而為朋;三朋而為里;五里而為邑;十邑而為都;十都而為師。州十有二師焉。”又引鄭康成語:“二千五百人為師。”
“外薄四海,咸建五長。”
五國立賢者一人,為方伯,謂之五長。
【譯文】
“一直逼近四海之濱,都選立五長加以統領。”
五國選立賢者一人為長,稱為方伯,謂之五長。
【箋釋】
上古時期,人群聚居處稱國。《說文》:“邑,國也。”孫星衍引鄭康成語:“《春秋傳》:‘禹朝群臣于會稽,執玉帛者萬國。’①言執玉帛者,則九州之內諸侯也。其制特置牧,以諸侯賢者為之師,蓋百國一師。”
①語見《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岳麓書社1988年版《左傳》第398頁)
“各迪有功,苗頑弗即工。帝其念哉!”
禹見帝憂讒邪之甚,故推廣其意曰:“帝之德光被天下,至于濱海草木,而況此眾賢乎。考其言,明其功,誰敢不從?帝不能如是布宣其德,以同天下,使苗民逆命,日進而終無功者,豈其修己有未至也哉?”故戒之曰:“無若丹朱傲。”而歷數其惡曰:“我惟以丹朱為戒,故能平治水土,弼成五服。今天下定矣,而苗猶不即工者,帝不可以不求諸己也。”故曰:“帝其念哉。”此禹得之于益,班師而歸,諫舜之詞也。而說者乃謂禹勸舜當念三苗之罪而誅之。夫所謂“念哉”者,豈誅有罪之言乎?
【譯文】
“各諸侯國都有治水之功,只有苗頑部落不作為,無功。帝你要多想想啊!”
大禹見帝舜十分擔憂讒言邪說之人的危害,因此按他的思路充分表達意見說:“帝的恩德像日月的光輝朗照天下,能被覆海濱草木,何況你身邊有眾多賢臣啊。考察他們的言行,明示他們的功勞,誰敢不服從?然而,如果帝不能將上述的恩德像被覆天下一樣,推廣到苗民的身上,使他們違逆造反,日過一日,始終沒有改變的跡象,這恐怕就得想想你自身的德政修養還未達到應有高度吧?”因此他告戒帝舜:“不要像丹朱那樣傲慢浪游。”并歷數丹朱的罪惡說:“我唯有以丹朱的惡行為戒,才能將洪水平息,輔助成五服的疆域。現在,天下已經平定,而苗民還是不愿效力,這就是帝你不得不思考自身的問題了。”因此,他才說出“帝其念哉”的話。這是大禹因益而獲得幫助,班師回朝之后,向帝舜勸勉的話。但有的學者卻認為這是大禹規勸帝舜記住苗人的罪過,一定要討伐誅滅他們。然而,所謂“念哉”這樣的話語,怎么會是討伐有罪者的語氣呢!
【箋釋】
“各迪有功”的“迪”,按《釋詁》文,一訓作“進,疏曰:‘迪,以道而進。’”一訓作“作”。東坡取“作”意,言苗頑于治水之功,無所作為。皮錫瑞、周秉鈞均訓作“道”。皮錫瑞引《尚書大傳》“古者諸侯之于天子也,三年一貢士”為例,認為“苗頑不即功”,訓“功”為貢,意即不向天子進貢,所以禹向帝舜進言要懲罰誅討他們。周秉鈞《易解》則以“三苗不接受工役”,所以禹勸帝舜“不宜順之”(意謂不宜聽之任之)。這兩種見解,即東坡“而說者乃謂禹勸舜當念三苗之罪而誅之”的不同觀點。說明這一觀點古已有之,皮氏、周氏只是轉述前人的觀點。曾運乾《正讀》亦祖此意,謂:“苗頑兇惡尤甚,當思有以懲治之也。”
按,此段詮解再次表明東坡一貫主張“以德服人”,反對動輒興討伐大肆殺戮的行為,與其余注家觀點相左。
帝曰:“迪朕德,時乃功,惟敘。”皋陶方祇厥敘,方施象刑,惟明。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
此堂上樂也。戛擊,柷敔也。鳴球,玉罄也。搏拊,以韋為之,實之以糠,所以節樂。虞賓,丹朱也,二王后,故稱賓。
【譯文】
帝舜說:“能夠使朕的德政大行,是你的功勞,順次達成。”皋陶于是充分稱贊禹的功德,普遍實施“象刑”,處罰分明。夔說:“把玉罄敲起來,把皮鼓也打起來,把琴瑟彈奏起來!詠唱頌詩!祖宗的神靈到來了!丹朱作為貴賓也在位,諸侯們都以禮相推讓。”
這是祭祀時大堂上所奏之樂。戛擊,就是敲擊柷敔的樂器來節制奏樂。鳴球,即玉磬。搏拊,指敲打用牛皮制成的鼓,里面填充米糠之類,用以控制音樂的節奏。虞賓,指丹朱,他是堯、舜二王所封的諸侯,所以稱為賓客。
【箋釋】
“方施象刑”一句,周秉鈞認為:“象刑者,刻刑殺之象于器物,使民知所戒。若鄭鑄刑鼎,晉鑄刑書之類。”這顯然將唐、虞時代的象刑混同于商、周及春秋、戰國時代的肉刑。唐堯虞舜的時代沒有肉刑,所謂“象刑”是將不同的衣冠服飾加以彩繪以別所犯過失的輕重,使民知恥辱而改正的一種所謂“象征性”的刑罰。上面已多次提到。皮錫瑞《考證》引《揚子·先知篇》:“唐虞象刑,惟明。夏后肉刑三千。”亦將肉刑與象刑區分開來。“虞賓在位”一句,孫星衍《注疏》引《尚書大傳》:“舜為賓客,而禹為主人。”皮錫瑞、周秉鈞亦用此義。
按此段經文,顯系舜作為君主與大禹對話的場面,尚未禪讓與禹之時,所以“舜為賓客”之說不可信。東坡不取此義。蔡沈《集傳》與東坡同,亦指賓客為丹朱。①然而,據顧頡剛、劉起釪《譯論》所謂“二王后”之說,“完全是漢代儒生編造的‘三統說’中的花樣”,不足為據。
①據《史記·五帝本紀》:“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基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
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
此堂下樂也。鏞,大鐘也。夔作樂而鳥獸舞,鳳凰儀,信乎?曰:何獨夔也,樂工所以不能致氣召物如古者,以不得中聲故爾。樂不得中聲者,器不當律也。器不當律,則與擿植鼓盆無異。何名為樂乎?使器能當律,則致氣召物,雖常人能之。蓋見于古今之傳多矣,而況于夔乎。夫能當一律則眾律皆得;眾律皆得,則樂之變動猶鬼神也。是以降天神,格人鬼,來鳥獸,皆無足疑者。不如此,何以使孔子忘味三月乎?丹朱之惡,幾于桀、紂,“罔水行舟,朋淫于家”,非紂而何?今乃與群后濟濟相讓,此其難化,蓋甚于鳥獸也。
【譯文】
大堂之下,簫管鼗鼓等器樂在柷敔的節制下,合樂,或止或作,笙與鐘間或插奏,如鳥獸之聲不斷。《簫韶》的樂章九次奏成,連鳳凰都起舞于堂下。
這是大堂之下的音樂。鏞,大鐘。夔奏樂章而鳥獸起舞,鳳凰飛來。這能相信嗎?回答:豈止是夔,一般的樂工之所以不能致氣,像古人一樣,召來生物,那是因為他不能切中聲律的原因。音樂不能切中聲律,那是因為樂器不能奏準聲律。樂器不能奏準聲律,那就與捶打樹木,敲擊木盆一樣,沒有區別,怎能稱之為音樂呢?如果能做到器樂的音律與聲律一樣相當,那么即使是平常人也能致氣召物。這種現象,見之于古今的傳說已經很多了,何況像夔這樣的樂師。如果器樂能奏準一樣聲律,則眾多的聲律也能奏準;眾多器樂都能奏準同一聲律,那么音樂的變化就像鬼神一樣,所以能夠做到降天神,感人鬼,來鳥獸,都是無可懷疑的。如果不是這樣,為什么能夠使得孔子“忘記肉味三個月”呢?丹朱的作惡差不多就像桀、紂一樣,“沒有水也要行船,在家里聚眾淫亂”,這不是紂一樣的惡行嗎?現在也要求他彬彬有禮,與各諸侯互相禮讓,看來,他的接受教化,比那些鳥獸還難呢。
【箋釋】
這段經文據東坡的解釋,再次強調“虞賓”指的是丹朱而不是舜。而“夔曰”以下的經文,孫星衍、皮錫瑞引《史記》,將“曰”改為“于是”,所以整段經文說的是“舜薦禹攝位之后,作樂于明堂也”,所以舜是賓客。但蔡沈反對此說,認為:“此章夔言作樂之效。其文自為一段,不與上下文勢相屬。蓋舜之在位五十余年,其與禹、皋陶、益相與答問者多矣,史官取其尤彰明者以詔后世。則其所言者自有先后。”認為夔的話說在舜未禪位之前。不能說舜為賓,禹為主。贊成東坡的觀點。
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舜聞禹諫則曰:“道我德者,皆汝功也。”今苗民逆命,皋陶方祗厥敘而行法焉,故夔又進而諫曰:“鬼神猶可以樂格,鳥獸猶可以樂致也,而況于人乎。”此所謂“工執藝事以諫”者也。
【譯文】
夔說:“啊,我重擊石磬,輕敲石磬,各種野獸都跟著起舞。眾官長們都和樂安祥。”
帝舜聽了大禹進諫的話也說:“能使我德政大行的,都因為你的功勞啊。”現在苗部落的民眾還是違逆抗命,皋陶正在敬頌禹功而大力推行法紀時,夔又向前諫言說:“鬼神都可用音樂來感化他們,鳥獸也可以用音樂來招引他們,何況對于人呢。”這正是所謂“工匠執藝術上的事向君王勸諫”哩。
【箋釋】
孫星衍《注疏》認為帝堯時期夔作為執掌音樂的官已經出現過的,并據《史記》無“夔曰”二字而推斷:“史公無‘夔曰’者,以禹、伯夷、皋陶、相與語帝前時,本無夔。此文已經見于《堯典》,不應重出也。”這一說法正好證明上段經文關于“夔曰”一段,非夔與舜、禹的對話,而是帝堯時期的事。說明《尚書》文本在后人編輯時可能存在不少混編錯簡的問題。
據蔡沈《集傳》:石,指磬;重擊曰擊,輕擊曰拊。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
叢脞,細碎也。
【譯文】
帝舜于是作歌:“奉上天之命,惟有留心于正事,留心于細微之事。”又作歌:“肱股之臣歡喜就職啊,君王奮起事功啊,百官職事興起啊!”皋陶拱手作揖、叩首跪拜,大聲揚言道:“請記在心啊!率領大家認真辦事,慎守法令,好啊!要時刻反省才能成功!好啊!”接著又歌唱道:“君王圣明啊!手足之臣優良啊!各項事業都健康成長啊!”皋陶又唱道:“君王不要因瑣碎小事忘了大局啊!”
叢脞,瑣碎細小的意思。
【箋釋】
“敕天之命”中的“敕”,孔穎達《正義》疏:“‘敕’是正齊之意,故為正也。言人君奉正天命,以臨下民,惟在順時,不妨農務也,惟在慎微,不忽細事也。”皮錫瑞《考證》引《史記》:“陟天之命,維時維幾。”又引陳喬樅語:“偽孔傳本改‘陟’為‘敕’字,蓋本于此。不知太史公所謂君臣相敕者,敕猶戒也。”此說似較勉強。
“叢脞”二字,東坡解為“細碎”,只釋字,不釋意。孔穎達《正義》以“叢脞”為細碎無大略。鄭康成以“叢脞,總聚小小之事以亂大政”,皆是以意言耳。君無大略,則不能任賢,功不見知,則臣皆懈惰,萬事墮廢,其功不成,故又歌以重戒也。
“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
帝至此納禹之諫,乃作歌曰:“天命不可常也,待禍福之至而慮之,則晚矣。當以時慮其微者。”蓋始從禹之諫而取益之言,有畏滿思謙之意也。皋陶飏言曰“念哉”,申禹之諫也,曰“凡所興作,慎用刑”,廣禹之意也。雖成功,猶內自省。終益之戒也。帝之歌曰:“股肱喜則元首起而百工熙。”皋陶反之曰,良康惰壞,皆元首之致也。嗚呼,唐、虞之際,于斯為盛,而學者不論,惜哉!
【譯文】
“股肱之臣怠惰懶政,萬事就都會墮廢的呀!”帝舜拜揖道:“好啊,往后都要記住這點。”
帝舜到此接受大禹的勸告,于是就作歌道:“天命給予人君的運氣是不會長久的,等到禍福之變到了才加以考慮那就晚了。應當時時考慮到細微的變化。”這是帝舜開始從禹的進諫中獲得的有益的啟示,大有害怕自滿而思謙慎的意思。皋陶宣揚說“念哉”,那是申張禹的諫言,認為“凡有施政舉動,都要慎用刑罰”,這也是推廣禹的意思。雖然取得成功也要深自內省。這是最終受益的勸戒。帝舜的歌說:“元首能奮起有為而百官職事就會興起。”皋陶反過來說,良好健康的風氣惰壞,都是元首造成的。啊!唐、虞時代,能達到這樣鼎盛的程度,而學者們都未曾論及,可惜啊!
【箋釋】
“股肱惰哉,萬事墮哉”一句連接上文,為皋陶諫勸帝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