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太液池畔。

雖然皇帝趕走了所有人。

但樊忠、袁彬、阮浪等人，卻還是小心翼翼的靠近在湖邊，目光擔憂的看向這邊。

而在湖畔。

如孫永寧、孟俊等人，此刻皆是跪在地上，神色復雜。

朱祁鎮忽的笑了起來，引得眾人抬頭，面露不解。

朱祁鎮搖著頭道：“聽阮浪、袁彬他們說，你們今天在外頭可是說了好些話，如今反倒是什么話都不說了?！?

“既然你們都不說?！?

“那就聽朕說幾句？”

眾人無不抬頭目視皇帝，靜候著皇帝發話。

朱祁鎮則是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神色變得有些悵然。

“這一次瓦剌南下掠我宣府，殺我百姓，傷我士卒，西寧侯、武進伯戰死陽和！”

“那楊洪、楊俊父子世受皇恩，卻棄宣府東路十一城，以致賊寇如入無人之境，暢通無阻！楊洪更是為其子遮掩罪行，賊寇入境，卻按兵不動，據守宣府城中！”

“當初軍報頻頻，如潮一般涌入朝堂，百官震動，關輔危機，可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彼時誰有良策驅敵？”

“朕御駕親征！”

“彼時朝中百官跪諫勸阻，可朕非是目中無人，欲追太宗之勇，實乃朝中無人可用！”

“朕行軍數千里，大軍卻如無頭蒼蠅，晝夜為賊寇襲擾環伺，竟似要無功而返。那宣府山河顛簸崎嶇，黃土遮蔽，軍中缺糧少食。”

“朕難道愿棄這煌煌紫禁，跑去關外吃這苦頭？”

皇帝絮絮叨叨的說著話。

藏在遠處的樊忠，卻已經是雙眼漲紅，似是當初在宣府所經歷的那一幕幕場景，再次浮現在眼前。

而在朱祁鎮面前，孫永寧、孟俊等人亦是不斷的磕著頭。

“是臣等無能，才使陛下御駕親征，身陷險陣?！?

“臣等昏庸，累及圣上！”

“……”

“是臣等之過……”

“……”

這一會兒，上百號人都好似是在哭嚎著將罪過背在自己身上。

朱祁鎮目光微微收縮，語氣一轉，冷聲道：“朕在雷家驛想了好幾個時辰，終于不打算繼續逃了，欲與瓦剌決一死戰！”

“朕當時怕不怕？”

“怕！”

“朕也怕啊！”

“若是一戰大敗，朕便是累死三軍的皇帝，若是大敗之后朕不幸被賊寇俘獲，朕便是累國之人！”

說到這里。

朱祁鎮雙目鋒利，盡顯鋒芒。

他亦是撐膝站起身來。

“可朕打贏了這一仗！”

聲音洪亮如鐘，振聾發聵。

朱祁鎮雙目閃爍：“朕打贏了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一仗，瓦剌大軍潰敗，死傷無數，為我大明俘獲無數，也先老賊更是被朕一箭中之，宣大三邊自此之后可得數載安寧！”

“可這一仗打完之后呢？”

“我大明朝難道便不再有仗要打了？還是說，大明朝的仗要留給朕和你們的后世子孫去打？”

“朕絕不允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仗要打?！?

“所以朕將恭順侯晉為鎮國公，讓吳克忠鎮守宣大三邊，讓于謙帶著人整飭邊軍?！?

“等朕回了京師，便要整飭京營，建大明衛，設軍機要處?！?

“即便不能在朕這一朝畢其功于一役，也要讓你我后世子孫能少些苦去吃?！?

此刻。

原本被堵在京營的朱祁鈺和陳瀛二人，也已經趕到了西苑，與樊忠等人站在一起，遠遠的眺望著被上百號勛貴武將圍著的皇帝。

朱祁鎮這時候緩緩坐下，長嘆著伸手拍在膝蓋上。

“如今廣州那邊還在打仗，安鄉伯張安戰死廣州城外，朕豈能不心痛？”

“軍機要處和內閣收到的最新消息，那海賊黃蕭養已經聚眾數萬，圍攻廣州城數次，軍民死傷無數?！?

“湖廣、四川、貴州、廣西、云南等處，土司如云，歷來不負王化，更有太宗郡縣安南不過二十一載，其地重歸蠻夷之手，若黃蕭養勢大，西南必然大亂，引得安南賊寇來犯，西南土司作亂。”

“彼時，便是西南數省上百萬的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

朱祁鎮伸出一根手指頭：“一百萬人！兩百萬人！這些人聚在一起，這支隊伍，多大啊？！”

“西南嘩變大亂，這些人就會向著湖廣、江西等地逃難，向著浙江、南直隸跑?！?

“到時候，亂民席卷江南數省，可就不只是先前那一百萬人，兩百萬人。”

朱祁鎮憂心忡忡，目光凝重。

他看向眼前這些勛貴武將。

“古往今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造反？”

“是因為他們沒有吃的！沒有住的！缺衣少食，無家可歸，饑腸轆轆！”

“等到那個時候，我大明朝半壁江山就都要淪陷了！”

張寧這時候忽然抬起頭。

“皇上！”

“臣愿領兵前往廣州，為皇上帶回那海賊黃蕭養的項上人頭！”

孟俊亦是趕忙附和道：“臣亦愿往！請皇上降旨，臣若不滅黃賊，提頭來見！”

“臣也愿去！”

“……”

“臣也去！”

“請皇上降旨！”

“……”

皇帝今天沒有設想之中的暴怒，也沒有降罪于他們。

反倒是從一開始就和顏悅色，語重心長。

孫永寧、孟俊等人若是還不能反應過來，那就當真是無藥可救了。

朱祁鎮見這上百號人都在請戰，卻是搖了搖頭。

“朕知爾等忠勇，也知爾等不畏死?！?

“可如今的京營，讓爾等領兵，爾等當真能贏了這仗？還是爾等覺得，能比過安鄉伯？”

有時候，朱祁鎮覺得這死者為大的道理，還是相當管用的。

至少當他提起戰死廣州的安鄉伯張安之后，在場這些人都閉上了嘴。

即便是心里頭覺得自己才能超過張安的，這個時候也不敢說出口。

朱祁鎮揮了揮手：“所以朕要整飭京營，要汰撤老弱，要查明空餉。將老弱之人汰撤出去，將缺額補上，嚴加操練，你們這些當將軍的勤研陣法，營中那些做士卒的苦練軍陣，如此才能算得上準備充分，才能有一戰滅敵的可能！”

“到時候，朕也能放心將大軍交到你們手上，讓你們帶著人去廣州，將那黃蕭養生擒回京，祭奠我大明的安鄉伯和陣亡將士！”

將眼前這上百號勛貴武將定以死罪問斬，容易。

可消弭問斬上百號勛貴武將產生的影響，太難。

從一開始，朱祁鎮就沒想著整飭京營的時候，要去殺多少人。

現在的大明也不是將來的大明。

在吐露一絲圣意之后。

果然。

如張寧、孟俊等人，臉上立馬露出驚喜。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朱祁鎮忽的有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幽幽開口：“可朕此番回京，軍機要處和內閣六部議事的時候，才說大明衛的事，朝廷里便說如今缺銀少糧。如今朕欲整飭京營，重練士卒，讓爾等領兵南下平定叛亂，卻是難的朕日夜難寐?！?

又是一聲輕嘆。

朱祁鎮目光幽幽的盯著眼前這上百號人。

“諸卿。”

“你們都是朕的肱骨大臣，你們說朕又該當如何去做？”

“朝廷眼下缺銀少糧，朕又該從何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