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離著京師越來越近。
消息傳回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
皇帝在雷家驛降旨,晉吳克忠為鎮國公坐鎮總督宣大三邊,更是弄了個大明衛和軍機要處,這些消息都如潮水一般涌入北京城中。
內閣。
皇帝御駕親征之后,留守京師朝堂的內閣大臣陳循、苗衷、高榖三人相對而坐,面前各自放著一杯茶,相對而視,沉默不語。
凝重。
公廨內氣氛幾近凝固。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屋門被推開。
是吏部尚書王直、刑部尚書金濂、工部尚書石璞、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鎰。
四人聯袂進到內閣公廨之中,方才坐定,尚未開口。
屋外又有腳步聲傳來,眾人回頭看去,頓時眉頭一皺。
竟是禮部尚書胡灐。
胡灐卻是老神在在的看向屋中面露意外的幾人,自己尋了一把椅子坐下:“陛下不日便要率領大軍回朝,此番大勝凱旋而歸,朝廷按著禮制也要準備一番?!?
說完后,這位宣宗皇帝留給今上的顧命大臣便不再開口。
屋內幾人又看了看胡灐,最終也只能選擇默認對方的說辭。
吏部尚書王直則已經轉頭看向在場的三位內閣大臣。
在如今內閣并沒有如后來一樣完全統御朝堂六部各司衙門的情況下,現在的六部尚書在朝中的地位與內閣基本是齊平的。
王直身為吏部尚書更是在某些時候不輸于這些內閣大臣。
他率先開口:“如禮部所言,陛下不日便要班師回朝,朝廷如今不論如何也該做些準備。不知內閣是否有個章程,咱們這些人今日也好一起議議?!?
陳循、苗衷、高榖三人看向王直。
雖然這位吏部尚書沒有明說,但誰都清楚,他們這些六部尚書來這里不是為了皇帝班師回朝的事。
是大明衛和軍機要處!
以兵部右侍郎加侍讀學士,入值內閣的苗衷,開口說道:“皇上命鎮國公鎮守宣大三邊,老夫聽聞前些日子去了宣府的于謙,被皇上擢升為都察院右都御史,整飭邊軍。如今皇上返程回京之際,在雷家驛立大明衛,往后這筆軍餉糧草,該從何處支出?是兵部還是戶部?亦或是內府庫?”
因為有胡灐的存在,幾人說話都有些克制和謹慎。
然而在苗衷剛說完之后。
原本嘴上還說著只是為了大軍凱旋禮制而來的胡灐,卻忽然開口說道:“大明衛亦是我大明軍馬,扈從陛下,猶如錦衣衛等,一應軍餉糧草自當是由戶部按時籌措交兵部調運至大明衛軍中?!?
苗衷眉頭頓時一緊。
王直則又說道:“皇上命曹學士、張學士和王尚書、鄺尚書四人入值武樓軍機要處,與成國公、英國公等人同理軍國機要,以備咨政。兵部和五軍都督府一應奏章軍報皆送軍機要處,往后是否要調戶部、工部等處一部聽調軍機要處,責成軍餉糧草、軍械兵備之事?”
說完后,王直亦是目光陰晴不定的看向胡灐,導致后者也是眉峰之間多了一絲猶豫。
皇帝設立軍機要處的意圖很明顯。
在場誰都清楚,這是皇帝為了分化朝堂各部權柄。
既然皇帝要這么做,他們如今一時間又不能抗旨不遵,那就只能借著分權之后如何承擔責任來說。
最后眾人都看向了陳循。
在曹鼐離京伴駕親征之后,陳循才是名義上朝中百官的首揆。
陳循亦是眉頭皺緊,抬頭迎著眾人的注視。
最終卻只是開口說了一句。
“今日來報,圣駕亦至居庸關下,朝中諸般事宜,還是留待陛下回京再議吧……”
瞬間。
內閣公廨內安靜了下來。
隨即便先后響起幾道冷哼聲。
當京師百官還在猶豫著,如何應對皇帝這一招借著設立軍機要處明晃晃分化內閣和朝廷各部司衙門權柄的時候。
三日之后。
朱祁鎮已經帶著大軍進入京城地界。
大軍凱旋,京營回師。
北京城中無數百姓,早早的便趕出城外,想要圍觀得勝凱旋的大軍。
而那些京營將士的軍戶親眷們,亦是心中擔憂和期待的聚集在城北安定門外。
朝廷大軍征討,出則走城北德勝門,歸則入城北安定門,歷來規矩如此。
不多時。
城外便聚集著數萬百姓。
而在城外自三十里地開始,每隔十里便有一隊朝廷官員等候。
一直到安定門下。
凡在京官員幾乎盡數到場,等候著皇帝率領王師凱旋。
城北官道上。
曹鼐等人看著前方駕馬而行的皇帝,幾度欲言又止。
他們這一路跟著皇帝走下來,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吊膽,在進入居庸關前,還擔心著皇帝突然變卦,又要做些什么事情。
所幸,皇帝這一路都很安靜。
可偏偏就是在快要抵達京師的時候,又出了幺蛾子。
曹鼐等人抬頭看向隊伍的最前面。
按照原本的行軍操典和規矩,走在最前面的該是皇帝的依仗和禁軍騎兵開道。
但是現在。
隊伍的最前面,竟然是一具具被士卒們抬著的簡易棺??!
這一次明軍損失有多大?
鷂兒嶺血戰三天兩夜,加上最終的響水鋪村一戰,光是陣亡者便接近萬人。
也正是因此。
在如今這支凱旋回京的隊伍最前面,便有近萬具棺槨!
曹鼐等人不是沒有勸阻過。
就連朱勇、張輔等人也在一開始全說過皇帝。
但皇帝一句,這些將士是為他和大明而死,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倒是士卒們知曉了皇帝的旨意后,紛紛搶著要為那些戰死的同袍抬棺。
于是乎,原本大勝凱旋的大軍,離著北京城越近,氣氛便越發沉重。
大軍的消息,也在不斷的傳回安定門下。
“棺?。俊?
“近萬棺槨走在最前頭?”
得到消息的陳循等人,紛紛目露詫異,抬頭看向尚未出現大軍蹤影的官道。
就連今日帶領著一眾文武大臣出城接駕的郕王朱祁鈺,亦是面露疑惑,眼神中帶著不解。
反倒是胡灐反應最快,立馬轉身,目光惡狠狠的看向順天府尹:“快!調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所有人過來!”
“???”
順天府尹這會兒還在驚訝之中,全然沒有明白這位禮部胡尚書的用意。
胡灐一怒:“讓人接棺,為陣亡將士抬棺!”
一番斥罵,順天府尹這才明白過來,更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趕忙轉身親自帶著人往城里跑去。
而在皇城。
原本按照禮制,宮里的貴人們,如皇太后、皇后等人,都是要在奉天殿外等候皇帝和隨行親征文武大臣的。
也是因此,宮里頭倒是時間充裕,不像前朝的文武官員們需要早早的趕到安定門外等候圣駕。
當城外的消息傳回到宮中的會后。
坤寧宮中。
錢皇后正儀態端莊的坐在梳妝臺前,聽憑宮女們為其穿戴裝飾打扮。
當前頭的小太監躬身走到殿內。
“回稟娘娘,陛下圣駕已到京北三十里。”
錢皇后看向梳妝鏡中自己那滿頭的鳳冠金飾,花容月貌,微微回頭看向傳話的小太監。
“本宮知曉了?!?
小太監卻沒有走,而是有些猶豫的開口道:“娘娘,聽外頭說,圣駕前頭抬著近萬具棺槨,都是此次陛下御駕親征,在前線陣亡將士們的尸骨?!?
咯噔一聲。
錢皇后心中猛的一跳,眸子里閃過一道詫異,隨后趕忙看向常年為自己梳妝打扮的宮女。
“卸下來!”
宮女面色一愣:“娘娘?”
錢皇后卻是面露焦急:“卸下來!本宮是要你將鳳冠和妝飾全都卸下來!”
宮女滿心疑惑,可皇后娘娘發話,也只能慌慌張張的照做起來。
而錢皇后卻是眉頭微微鎖緊。
雖然自己已經許久未曾見到皇上,也不曾收到皇帝的信件。
但皇上如此做,只能是為了那些陣亡的將士。
不!
是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
那自己身為大明朝的皇后,母儀天下,亦要以身作則。
趁著宮女們開始卸妝之際。
錢皇后又吩咐道:“傳本宮懿旨,坤寧宮擺駕,本宮要親去安定門外接將士回朝!”
她很確信,皇帝會希望看到自己這樣做。
而消息到了慈慶宮,卻只聽孫皇太后不悅的嘀咕了一句。
“當年太宗皇帝、宣宗皇帝御駕親征,也未曾這般胡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