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下。
當朱祁鎮(zhèn)知道于謙竟然來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一早了。
“于謙?”
“那個去年進京赴任的兵部左侍郎?”
宣府城外大營之中。
兵甲陣陣,戰(zhàn)馬嘶鳴。
朱祁鎮(zhèn)面露玩味的反問了一句。
前來稟報的樊忠,眼里閃過一道異樣和疑惑。
聽著皇帝的語氣,對這位能帶著援軍和糧草前來的于侍郎,似是有所不滿啊。
壓住心中的疑惑。
樊忠低聲回道:“是營外的探馬來報,應是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朱祁鎮(zhèn)看向東南方向,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雖然鷂兒嶺大戰(zhàn)結束,但宣府或者說九邊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
一個于謙。
如今也影響不了什么。
無足輕重。
君臣二人到了校場上。
幾位國公爺和軍中統(tǒng)兵的侯爺,已經在點兵整頓了。
按照昨日里撒出去追殺圍堵瓦剌潰軍的探馬來報,也先眼看著是要從宣府東路,也就是楊俊當初棄守的地方逃回草原。
東路山勢險峻,溝壑縱橫,且不似南方山高林密,即便一路追殺過去也不會出現(xiàn)伏兵阻截的可能。
而若是叫瓦剌潰軍從宣府東路獨石堡一帶逃出去,那可就再難追趕了。
已經休整一夜的大軍,也到了該追趕上去,頂替前方友軍的時候了。
校場上,一眾公侯勛貴武將見到皇帝來了,連忙圍了上來。
皇帝帶著所有人打了勝仗。
又直接將昨日前來乞和的阿剌知院定義為賊寇,越過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下獄等待解押歸京。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和喜悅。
無形的,更有一股不同于前些年的東西,正在軍中醞釀著。
而恭順侯吳克忠亦是在見到皇帝之后,連忙帶著兒子吳瑾走了上來。
父子二人到了近前。
“臣,參見皇上。”
朱祁鎮(zhèn)笑著點點頭:“免禮。”
又看了一眼兩人身后。
隨即詢問道:“克勤將軍傷勢可還好?”
昨日鷂兒嶺、響水鋪村決戰(zhàn)前,吳家兄弟倆就在鷂兒嶺里死守了好幾天,吳克勤更是身中數(shù)箭。
吳克忠連忙沉聲回道:“謝陛下牽掛,臣弟雖身中數(shù)箭,卻并未傷及要害,軍中醫(yī)師昨日已經為其療傷包扎。”
朱祁鎮(zhèn)嗯了聲:“此次若非恭順侯府滿門父子兄弟齊上陣,死守鷂兒嶺,此戰(zhàn)成敗尚未可知。”
這算是當眾肯定了恭順侯府的功勛。
眾人看向如今的恭順侯吳克忠,心中不免揣測起來,這吳家的爵位許是要往上提一提的了。
畢竟皇帝那一夜在鷂兒嶺,就已經給恭順侯府的俸祿提到了三千石。
就在眾人浮想聯(lián)翩之際。
朱祁鎮(zhèn)則是瞇著眼笑吟吟的說道:“我大明朝歷來賞罰分明,朕嗣大統(tǒng),當奉祖制。彼時我大明有徐府一門兩公,如今我大明朝也未嘗不可再有一門雙爵。還望恭順侯從弟好生養(yǎng)傷,來日再為國家立下功勛。”
這話當真就說的有些大了。
吳家父子倆人更是同時抬頭看向皇帝。
周圍人群心中更是翻涌不止,默默的將原本對恭順侯府爵位提升的設想和閾值,再次往上提了提。
朱祁鎮(zhèn)眼觀眾人面色,也不解釋。
如今雖然仗打贏了,但大明這個攤子卻還有諸多問題急需整頓,自己現(xiàn)如今無非是在拿吳家立標桿,做一做千金買骨的事情。
而吳克忠激動之余,也是側目看向身邊的兒子。
如今已經是欽賜車騎將軍,掌京師城防衛(wèi)戍兵馬的吳瑾,立馬去到不遠處,模樣莊重,雙手捧著一只木托盤走上前來。
吳克忠亦是躬身抱拳:“陛下,此乃當日臣等駐守鷂兒嶺之時,陛下差人送至軍中所立龍袍,臣不敢褻瀆,大戰(zhàn)已息,臣謹奉還上。”
眾人亦是看向托盤上折疊完好的龍袍,不由心生感嘆。
這幾天如同夢里看花一般。
誰能想到,皇帝竟然帶著大伙就打贏了這必敗之仗。
皇帝更是親率偏旅翻越山河入宣府城中統(tǒng)御援軍,更是將形同皇帝的龍袍立在萬軍從中。
一切都仿如昨日。
朱祁鎮(zhèn)亦是看了眼那件龍袍,微微一笑,心中早已另有打算,當下便說道:“此袍立于軍中,代朕臨陣,會與將士同在,已成同袍。不日大軍還師,朕欲賜此袍,存于京營之中,成永與我大明血氣兒郎同袍之誼。”
人們常說,天下進士皆為天子門生。
人們又說,滿朝勛貴皆與天家同休。
朱祁鎮(zhèn)看向已經面色詫異的一眾文武,心中生笑。
今日之后,自己便再添一條,天子與三軍乃為同袍。
隨著皇帝金口玉言一出。
諸將自是心中狂喜,在場統(tǒng)兵的勛貴們,更是高昂起頭顱。
倒是那幫文官們,沉默不言,眼神卻是一個勁的轉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么一番交談,營中已經響起了鼓角聲。
有幾路兵馬已經按照諸位統(tǒng)兵勛貴大將的計劃,出營向著東北方向挺進。
亦是此時。
從大營轅門方向,傳來一道進奏聲。
“啟稟皇上,營外有人自稱兵部左侍郎于謙,攜隨從至此,言朝廷援軍及糧草隨后將至,欲求見皇上。”
隨著來人說完。
場間立馬傳來幾道冷哼聲。
朱祁鎮(zhèn)則是面帶笑意的看向在場眾人。
“諸卿,朝廷的援兵和糧草來了。”
援兵是來了。
糧草也來了。
只是都晚了。
便是曹鼐等文官,也是臉色冰冷。
兵部尚書鄺埜更是側目掃了一眼在場的戶部尚書王佐。
“這糧食來的倒是及時,若是昨日未曾一戰(zhàn),我等仍在還京途中,這便是救命糧了。”
王佐聽完之后,臉上頓時一陣陰沉翻涌,眉目之間帶著幾分怒意。
朱祁鎮(zhèn)只當沒有看見,揮了揮手。
“賊寇尚在逃遁,大軍已然開拔,諸卿自去協(xié)理處置軍中事務。”
說罷。
他便往轅門方向而去。
皇帝現(xiàn)在是要親自去見那帶著援兵和糧食而來的兵部左侍郎于謙。
營門外。
于謙已經等候多時。
即便他已經數(shù)次亮出自己的牙牌和官身憑貼,道明來意,守在營門下的官兵卻始終不曾放他入營。
尤其是自己提到援兵和糧食的時候,那些個官兵眼里更是毫不遮掩的露出鄙夷之色。
于謙有些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了。
他更不清楚,這仗怎么轉瞬之間就贏了。
當他還在暗自思忖著這些問題的時候。
營中已經有腳步聲傳來。
“于謙。”
“皇上在此,還不見駕?”
樊忠看著呆立營門外的于謙,當即一聲冷喝。
軍中前些日子是何情形,自己可是清清楚楚。
京師到宣府,也不過一二百里路,前面大半個月軍中缺糧,然而京中都無糧運來,如今打贏了仗倒是把糧食運來了。
樊忠不由想到了皇帝昨日說的一句話。
晚了!
而在營門下。
于謙聽到聲音后,亦是肩頭一顫。
他連忙抬頭看向營中那道披甲的身影,心中一顫。
果真是皇帝親至。
于謙連忙跪拜在地。
“臣于謙,叩見陛下。”
“陛下御駕親征,于鷂兒嶺、響水鋪村大敗敵軍,也先率部落荒而逃,潰不成軍,九邊再無戰(zhàn)事,北境安寧。”
“陛下文治武功,功勛彪炳,可邁列祖列宗,臣為陛下賀,為大明賀!”
高聲獻賀之后。
于謙敬小慎微的低著頭。
腳步聲卻愈來愈近。
當于謙低著頭的視線里看到一雙粘著血跡的靴子時,頭上也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于謙。”
“朕這一仗若是敗了。”
“不知卿此番會做何事?”
“又當如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