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匠心致遠:影響全球文明的中華工匠技術
- 潘天波
- 2589字
- 2025-08-08 15:05:48
磨子:作為地方性知識體系
正如法國學者貝爾納·斯蒂格勒所言:“技術化就是喪失記憶。”[2]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記住中國的“四大發明”技術物,但實際上,在中國技術文明史上還有很多給全球文明帶來深遠影響的技術物,它們已然在文明史的記憶里印象模糊了。譬如,遠古時代的磨子技術物在很多的教科書或歷史書中幾乎銷聲匿跡。然而,中國遠古時代發明的小小磨子對人類文明的貢獻確乎不亞于四大發明,它給人類的經濟、宗教、制度、技術、情感、文明等帶來了深遠影響,尤其是對農業種植、經濟結構、飲食習慣、身體進化以及文明方式的改變與改進之作用是不可小覷的。
實際上,具有地方特色的磨子技術物不僅是全球文明進步鏈條上的重要一環,更是人類歷史文明記憶的重要標識。早年農村村民集體使用的大石磨(有的地方村民至今還在使用),依然被人們永久性地存檔在歷史記憶深處,并具有地方性情感召喚的功能。如今盡管農村大多地方已經不使用大石磨了,大石磨全身有裂痕,布滿青苔,磨子的“牙齒”也沒了,磨主也早已離去,但是大石磨的滄桑歲月與磨坊的故事是不會退卻的。在筆者記憶中,每到農歷春節,家鄉村頭的大磨前總是熱鬧非凡,在磨主老村長的安排下排著長隊,有磨米的,有磨玉米的,也有磨小麥的,村民們有說有笑。磨子不僅是磨米和小麥的工具,磨坊還是全村集體性的勞動、聊天和議事的召集地,更是人們嬉戲、玩笑和休閑的地方。在此,最值得一提的具有“學術意味”的是,村頭大石磨有四種象征性的雅稱(地方性名詞)或鄉事:“磨神”(過新年要貼紅紙祭拜)、“老磨頭”(指村長)、“磨子集”(指集體議事)和“磨錢”(村長每年收費請石匠維修石磨)。這些有關磨子的雅稱或鄉事是值得玩味或研究的。在中國農村很多地方,一直保留著“磨神”崇拜的傳統,這顯然涉及神話人類學及其祭祀自然神或崇拜自然神的學術范疇。其中,“老磨頭”和“磨錢”是最值得關注的“磨子經濟現象”,這對于鄉村“集體經濟”(或“磨子經濟”)或“隊長式管理”(或“族長管理”)是意味深長的經濟現象。另外,“磨子集”是反映農村“集體生活”的一面鏡子,人們總是不大愿意在家里獨自用手推磨磨面,更喜歡去村頭磨坊像趕集一樣去排隊磨面。這里的“快樂事”,或“傷心事”,或其他“愛情事”,或“國家事”等都在不停地上演,磨坊確乎成了一個地方性社會里的大世界。但曾幾何時,村里有人相繼安裝了“柴油磨”(用柴油做動力)、“電磨”(用電做動力)之后,“老磨頭”和他的“磨錢”沒了,“磨神”的記憶開始在人們的腦海中消退,大石磨的地方性集體行為也隨之消失了。但在磨子的雅稱或鄉事中,不難引出一系列人類學意義上的社會學研究命題。換言之,就村頭大石磨(作為“地方性知識”)的技術社會史學視角考察而言,這里自然會牽引出地方性知識的體系性學術問題。
首先是磨子技術和磨子經濟的關系問題,即磨子技術作為一種壟斷性權力的磨子經濟存在問題。“老磨頭”每年要“征收”屬于他作為村長調配的“磨錢”,幾乎成為村民的地方性“稅錢”,但沒有人拒絕繳納這筆錢,也沒有人責怪沒有繳納的村戶。“老磨頭”在征收“磨稅”的時候是絕對有權的,大石磨賦予了村長的特種經濟權,是因為全村村民似乎找不到如此大的石盤,而且靠個人力量也無法有足夠多的本錢去雇傭村外的老石匠每年來維修磨齒。換言之,磨子技術引發了村落經濟的集體性、長期性的存在。也或者說,磨子技術能作為一種地方性村落經濟的權力存在。因此,磨子技術造就了地方性的磨子經濟。或者說,磨子技術供養和支撐了地方性磨子經濟,而不是反過來,地方性磨子經濟供養了地方性磨子技術。當然,這種地方性磨子經濟也在維護地方性磨子技術的長久存在,直到這種地方性技術被新技術取代。
其次是磨子技術和情感的關系問題,即磨子技術作為一種情感文化的存在問題。磨子技術激發了地方性村落情感性的集體勞動,磨子技術已然成為維系地方村落人文情感的“媒介”。或者說,磨子的技術性、情感性和人文性是相通的、互聯的。磨子技術能作為地方性村落文化的存在,也能作為村落情感的紐帶而釋放出它磨面功能之外的情感價值。譬如村民沒有人愿意放棄“磨子集”的聚會機會,“磨神”在所有村民心中是有絕對地位的,沒有人愿意或敢于冒犯“老磨頭”或“磨神”。大石磨幾乎成了全村情感交流的一個吸盤石或網絡聚集地,村民們在集體勞動中釋放著無窮的情感,并在這個過程中享受著快樂。換言之,磨子技術在聯絡人文情感中似乎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它維系著集體性生活的情感正當性、娛樂性和共有性。
最后是磨子技術與現代文明的關系問題,即磨子技術被現代技術取代后作為遺產文明的存在問題。大石磨被“柴油磨”和“電磨”取代后,人們發現一個不爭的事實——村頭大石磨在記憶中的場景和文明并沒有消失,人們對它的懷念和情懷依然存在,即便“柴油磨”和“電磨”要比原始的大石磨省時、省功和省力,但似乎人們更加喜歡那笨重的大石磨場景與快樂。換言之,磨子技術能作為集體記憶和情感而被永久地存留,而不是留住磨子或磨子技術本身。這就是說,磨子技術給人類帶來的文明是不會消失的,它永遠被保存在歷史文明的記憶檔案中,并發揮著經時間洗禮后的人文價值。
由此,至少能引出三個重要的技術社會史研究的體系性命題,即傳統技術作為經濟(石磨技術經濟史)、傳統技術作為情感(石磨技術情感史)、傳統技術作為文明(石磨技術文明史)。換言之,在技術-社會觀視野下,磨子技術至少包含了技術-經濟觀、技術-情感觀和技術-文明觀這三大范疇。不過,歸根結底,這三大范疇共同聯系著一個備受學界爭議的學術問題范式——“技術-人文問題”[3]。在先秦,老子主張“以道馭技”的技術批判思想,并在國家立場建立了技術知識哲學批判體系,認為技術泛濫可能導致社會混亂。在西方,C.P.斯諾則認為,“兩種文化”(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是難以融合的,即后來所謂的“斯諾命題”[4]。海德格爾對此態度是“科學不思考”[5],胡塞爾則直言,“現代人讓自己的整個世界觀受實證科學支配”[6]。但R.舍普在《技術帝國》中坦言:“在技術與文化的爭論中,我們不能無條件地向著技術。”[7]喬治·薩頓(1884—1956)在《科學史與新人文主義》與《科學的歷史》[8]中反復強調科學史家應當重視科學(技術)與人文的融合,英國愛丁堡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白馥蘭[9]則旗幟鮮明地強調技術已然成為一種文化與社會的建構力量而存在。可見,“技術-人文問題”范式已然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學術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