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秦淮博物館靜靜矗立在現代都市的喧囂之外,似乎透著一股孤寂和無人訴說的悲傷。
館內冷白燈光將臨時搭建的直播間照得恍如白晝,展柜里那件明代婚服依舊靜靜躺著,仿佛深陷一場未盡的夢。
“你的左手指節內側,有繭。”
傅青山剛剛的那句話,如巨石砸入平靜水面,在白紓水內心激起驚濤駭浪,久久未能平息。
“紓紓,你在發什么愣!”經紀人Amy一個箭步沖了過來,刻意壓低聲音,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嚴厲,“跟我走!快!”
她一改往日耐心大姐姐的形象,不由分說就抓住白紓水的手臂,用力將她往外拖。
白紓水踉蹌著往前走,下意識地回頭,看到傅青山正專注地看著那件婚服,左手習慣性地搭在右腕上,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道龍形疤痕,仿佛在安撫一頭蟄伏的猛獸。
這個男人,像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劍,將她的精心安排盡數打亂,不容抗拒。嘖,真是該死的霸道。
混亂中,一個身穿昂貴高定西裝的成熟男士優雅穿過人群,仿若閑庭信步走在自家院中,儒雅與老練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融合。
男人好看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小,旋即又恢復成原本的儒雅與穩重,緩緩停在了白紓水她們面前。
來人正是星熠傳媒的總裁,周慕白。
“白紓水,”
他的聲音溫和,眼神卻毫無溫度直刺白紓水心底,“直播雖然出了點意外,但你的工作還要繼續?!?
他看了一眼被工作人員簇擁的博物館館長和專家們,微笑道:
“我已經和館長談妥了,為了不影響后續的研究,需要立刻對婚服的破損處進行初步的物理性加固。這個任務,非你莫屬?!?
Amy的臉瞬間白了:“周總,您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家紓紓的人設您是知道的,她從來不碰針線,剛才在直播里也說得很清楚了!”
“人設?”
周慕白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嘴角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完美的弧度。
“人設是公司給的,隨時可以調整。現在,全網都知道她因為‘心疼國寶’,才導致直播中斷。如果她能在后臺默默將功補過,親手‘嘗試’修復,這會是多好的人設升華?”
周慕白頓了頓,繼續說道:“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精致愛豆,卻有如此高尚的情操,冒著自己可能受傷的風險,笨拙地拿起繡花針.去修補.....這故事,可比‘臉蛋美人’值錢多了?!?
他句句說的是“故事”和“值錢”,根本沒提文物本身。
白紓水的心沉到了谷底。
周慕白根本不在乎她的人設會不會崩塌,他要的只是一個結果——讓這件婚服恢復“完整”,好讓他后續的“科技融合”計劃能繼續下去。而剛才傅青山的出現,反而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借口,將她逼入絕境。
“我不......”
白紓水剛要拒絕,周慕白便湊近一步,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你母親林雪茹當年的繡坊也是在她拒絕和一個大集團合作后才著火的,你忘了嗎?蘇州那些靠著你母親吃飯的繡娘,現在又在靠著誰吃飯?”
白紓水的瞳孔驟然緊縮。
母親......這是她心里最柔軟也最疼痛的禁區。
周慕白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直起身,恢復了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去吧,我在休息室等你。別讓館長他們等太久?!?
說完,他轉身離開,留給白紓水一個無法拒絕的背影。
十五分鐘后,白紓水獨自一人站在了婚服前。
為了“保護文物”,所有無關人員都被清退,只留下她一人與“紅綃”獨處。房間里安靜得能聽到微弱的心跳聲,那件血色婚服在燈光下,紅得觸目驚心,像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白紓水深吸一口氣,戴上專用手套,緩緩打開了恒溫展柜。
她從身旁準備的工具盒里,拿起了一枚最細的蘇針,針尖觸碰到指腹的瞬間,一股熟悉的、仿佛與生俱來的戰栗感從她指尖傳遍全身。
那是一種深藏于靈魂的渴望,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存在從她的血脈里逐漸蘇醒。
她看向那處被撕裂的裙擺,那里的金線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扯斷。
白紓水的目光落在那些斷裂的紋路上,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母親曾經教她的話。
“紓紓,亂針繡的精髓,不在于‘亂’,而在于‘理’,亂是有情理、有規則的亂,是為了求得整體的統一與更活潑的變化。
這些看似雜亂的針腳,其實層層疊疊,互為筋骨,如此繡法,方能繡出光的質感,風的形狀。”
而這件婚服上的針法,正是蘇繡中極為高深的“亂針繡”。
思及此,她不再猶豫,左手繃緊絲綢,右手引針穿線。盡管沒有草稿,沒有圖樣,她的動作卻行云流水,仿佛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千百遍。
針尖在絲綢上起落迂回,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那些斷裂的金線被她用一種更為復雜的針法重新勾連、覆蓋、加固。
她的指尖仿佛有著生命,在跳著一支古老而寂寞的舞蹈。
白紓水完全沉浸其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慕白的威脅,也暫時忘記了傅青山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在房間角落,一個偽裝成空氣凈化器的黑色儀器上,一個微不可見的紅點正一閃一閃。
儀器內部,超高精度的光學傳感器正以每秒數億次的速度,捕捉著白紓水的每一個動作。
她的指法、力度、針尖入布的角度、每一針的長短、每一線的張力......所有屬于“人”的、帶著情感和經驗的細節,都被瞬間分解、量化,變成一串串冰冷復雜的數據流,實時傳輸到周慕白手中的一部特制平板電腦上。
屏幕上,一個復雜的動態三維模型正在飛速構建:
“亂針繡核心算法解析中......相似度73%......85%......”
突然,數據流劇烈波動起來,代表針法軌跡的線條在屏幕上瘋狂扭曲、閃爍,一大片區域陷入無法解析的混沌狀態,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警告。
“警告:檢測到高熵值情感波動干擾!AI情感模擬模塊過載!邏輯沖突!無法建立穩定模型!”
周慕白看著屏幕上劇烈波動、報錯連連的數據流,那完美無瑕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掠過眼底。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用指腹輕輕按壓了一下自己左側顴骨下方的位置,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在隱隱作痛。
“針法序列‘鳳穿牡丹’已捕獲......”
“情感波動參數模擬中,模擬值為‘悲憤’,繡品光澤度修正+0.3%......”
周慕白看著屏幕上勉強穩定下來、但仍有細微抖動的數據,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要的,從來就不是白紓水這個人,而是她那雙被蘇繡浸潤了二十多年的手,是她腦中承載的、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非遺技藝。
他要將這份獨一無二的“靈魂”,徹底數據化,然后復制、粘貼,批量生產出無數個完美的、不會疲憊、不會反抗的“綾影芯姬”。
他要的,是讓蘇繡的魂,徹底成為他商業帝國里最聽話的工具。
半小時后,白紓水完成了加固步驟,她修復了最關鍵的一小塊,確保它不會在移動中收受到二次損壞。
她收起針線,長長地吁了口氣,一種久違的疲憊和滿足感交織在一起。
可當她站起身環顧四周時,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一絲寒意。這個房間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個充滿未知的陷阱。
角落那臺空氣凈化器工作時發出的低頻嗡鳴,此刻聽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
星熠傳媒頂層的私人洗手間里,厚重的隔音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周慕白站在巨大的落地鏡前,鏡面光潔如新,映照出他那張無可挑剔的英俊臉龐。
他微微側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顴骨下方剛才按壓的位置,那里光滑依舊,沒有任何異樣。
他湊近鏡子,幾乎要貼上冰冷的鏡面,審視著臉部的每一個細節:皮膚的光澤度,肌肉的走向,嘴角的弧度……所有的一切丟完美得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可這完美,卻讓他心底升起一股冰冷的厭惡感。他猛地一拳砸在光潔鏡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鏡面內映出他那張瞬間扭曲又迅速恢復平靜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氣,從西裝內袋里摸出一個極小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銀色藥瓶,接著擰開瓶蓋,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白色藥片。
猶豫了一瞬,最終他還是煩躁地將藥片塞回瓶中,狠狠擰緊蓋子,重新塞回口袋。
他扯了扯領帶,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無懈可擊的標準微笑,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又是那個完美無缺、掌控一切的星熠總裁。
第二天,星熠傳媒總部的頂層總裁辦公室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2035年繁華的城市天際線。
辦公室內的裝潢極簡風又兼具奢華感,冰冷的金屬和透明玻璃構成主色調,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白紓水坐在周慕白的對面,手里捏著一份剛剛遞過來的補充協議。
“昨晚的事,你處理得很好?!?
周慕白靠在真皮座椅里,十指交叉,“公關部已經放出通稿,現在全網都在夸你‘人美心善’,實力與美貌并存。為了獎勵你,公司決定,提前啟動你的個人非遺品牌打造計劃。”
白紓水低頭看向協議,上面的條款優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是在白白送錢給她,可她心里卻警鈴大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的目光掃過協議的最后一頁,在需要簽名的地方,貼著一張小小的、閃著金屬光澤的貼紙。
那是一枚芯片貼紙,星熠傳媒最新的防偽標識。
嗡——
白紓水的腦袋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旋轉。那枚小小的芯片,在她眼中無限放大,變成了一個冰冷、猙獰的符號。
【“媽媽的針,從來都向著你......”】
【“紓紓,快跑!帶著它跑!永遠別回頭!”】
破碎的記憶碎片像潮水般涌來,伴隨著劇烈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恐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焰吞噬一切的夜晚,母親將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塞進她懷里,上面就貼著一枚一模一樣的芯片。
“不......”
她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端在手邊的水杯“哐當”一聲被打翻,溫熱的水潑灑在合同上,洇開一片狼藉。
“對不起......我......”她想道歉,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此時的她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
周慕白靜靜地看著她失態的模樣,眼神閃過一抹了然的、獵人般的精光。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抽出一份一模一樣的、潔凈的合同,放到她面前。
“看來,你很怕這個東西?!?
他輕聲說著,語氣像是情人間的呢喃,“每個人都有弱點,白紓水。很高興,你的弱點這么多年都沒變過?!?
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簽了它?;蛘?,我讓全蘇州的繡娘,都給你母親‘陪葬’?!?
白紓水的身體徹底僵住。
恐懼像是無數只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將她緊緊攥住,讓她無法呼吸。
她終于明白,自己從來就沒能逃出過這張網。從母親去世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活在周慕白的掌控之下。
她所謂的頂流風光,不過是更精致、更昂貴的囚籠。
而此時的她腦海里不自覺浮現出昨夜博物館里,那個給她帶來極大震撼的俊美面龐。
直到此刻她才驚覺,那個叫傅青山的男人,或許是她在這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看到的唯一一道......可能通往外界的希望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