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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界隙之門)

那裹挾著煙火塵埃的風驟然變得粘稠、滯重,仿佛無形的水銀,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流霜與青梧的身影,在穿透最后一層稀薄云靄的瞬間,便如同墜入無形的琥珀,被那濃稠的凡塵濁氣徹底包裹。仙鶴清越的唳鳴戛然而止,霜羽化作的銀光寸寸碎裂、消散,如同被風吹散的流螢。流霜只覺周身骨骼仿佛被無形巨手揉捏、重塑,發出細密如冰裂的輕響,廣袖云裳片片剝落,在風中燃燒成細碎的金屑,轉瞬便被下方翻騰的塵世氣息吞沒。

青梧眼前最后所見,是流霜如墨的長發在濁氣中驟然失去光澤,化為凡塵最普通的鴉青,她眼中那片倒映的璀璨星河,也瞬間黯淡、熄滅,只余下凡人初臨世間的空茫。她試圖伸出手,指尖卻沉重如灌了鉛。那枚曾在她指間翻飛的銅錢,此刻卻似燒紅的烙鐵,狠狠嵌入她掌心!一股尖銳冰冷的灼痛直刺魂魄深處,仿佛要將某種烙印強行刻入她的真靈。黃銅的微光在她血肉中一閃而沒,只留下掌心一枚形似古錢的、殷紅如血的印記,邊緣還隱隱蒸騰著凡人無法察覺的仙氣微芒。

她們的意識,在急速下墜的罡風與濁氣的撕扯下,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暖洋。那是母體子宮的黑暗與溫熱,隔絕了仙凡的界限,也暫時屏蔽了前塵的記憶。唯有那烙印般的痛楚,如同沉入深海的錨,在青梧混沌的靈臺中投下一點冰冷的坐標。

人間。

倏地,兩道極其微弱、凡人絕難察覺的流光,如同被無形之線牽引,一道熾白,一道蘊著微弱的銅色,自九天之上無聲垂落!

那是五歲的一個深秋清晨。天剛蒙蒙亮,灰藍色的光線勉強擠進窗戶,屋里的一切都還沉浸在模糊的輪廓里。我被一陣強烈的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爬下床。家里是老房子,廁所獨立在院子的西南角,需要穿過一小段露天的院子,再拐過一個墻角才能到達。

清晨的空氣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露水氣息,我裹緊了單薄的睡衣,赤腳踩在冰涼潮濕的泥地上,每一步都激起細微的雞皮疙瘩。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濕泥上的“噗噗”聲。通往廁所的那條小路,平日里跑慣了的,此刻在朦朧的晨光里,卻顯得格外幽深漫長,墻角的陰影濃得化不開。

我加快腳步,只想趕緊解決完回溫暖的被窩。就在我快要走到那個熟悉的墻角拐彎處時——

它就在那里。

毫無征兆地,緊貼著斑駁的灰墻,一個純粹由最深邃的陰影構成的輪廓,突兀地杵在拐角后面。

它異常高大,比我父親還要高出一大截,肩膀寬闊,身體向下延伸成一個模糊的、斗篷般的黑影。最讓我血液瞬間凍結的,是它的“頭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它頭部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臉,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比周圍陰影更濃稠、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絕對空洞!就像一個本該是頭顱的地方,被硬生生剜去,只留下一個通往無邊黑暗的入口。

那不是背對著我,我能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注視”,從那片虛無中穿透出來,冰冷、死寂,帶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惡意。它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站”著,卻比任何張牙舞爪的東西都更令人窒息。

“嗡——”

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了。前一秒還洶涌的尿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的徹骨寒意,連骨頭縫里都透著冰渣。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擂鼓,撞擊著單薄的胸膛,咚咚聲在死寂的清晨里震耳欲聾。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滿全身,我連一絲尖叫都發不出來,喉嚨像是被那團黑影死死扼住。身體完全僵住了,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不受控制的、劇烈的顫抖,從指尖蔓延到牙齒,咯咯作響。我死死盯著那片虛無,連眨眼都不敢,生怕它下一秒就會撲過來,或者從那空洞里伸出什么可怕的東西。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整個世界只剩下我、那堵墻,和墻邊那個無頭的、沉默的、吞噬光線的恐怖黑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幾分鐘,隔壁院子突然傳來“哐當”一聲金屬門栓被用力拉開的聲音!緊接著是老黃牛沉悶的響鼻和蹄子踏在石板上的“噠噠”聲。

是二爺!二爺要去放牛了!

這熟悉而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像一道劈開黑暗的閃電,猛地擊碎了我周身的冰封。僵硬的身體找回了知覺,我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扭轉身子,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頭也不敢回地朝著家的方向亡命狂奔!赤腳踩在冰冷濕滑的泥地上,每一步都打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我根本顧不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離開那里!躲進屋里!

我像一陣風似的沖進家門,反手用盡全力“砰”地關上門,背死死抵在門板上,仿佛要用單薄的身體擋住外面所有的恐怖。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劇烈的喘息讓喉嚨火燒火燎地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緊貼在同樣冰冷的皮膚上。我整個人縮成一團,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牙齒不停地磕碰。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在腦海里反復閃現,那個無頭的、空洞的凝視,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視網膜上。

我不敢動,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是死死地貼著門板,豎起耳朵聽著外面任何一絲動靜,生怕那東西會跟來。

直到外面徹底響起二爺趕牛的吆喝聲,牛鈴叮當作響,漸漸遠去,屬于白日的、熟悉的聲音重新占據了主導,我那顆幾乎跳出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回落一點,但身體里的冰冷和顫抖卻久久無法平息。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拖著依然發軟的雙腿,挪到廚房,找到了正在生火做飯的媽媽。

我撲過去,緊緊抱住她的腿,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小小的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憋了許久的恐懼終于找到了出口,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驚魂未定的顫抖:

“媽……媽……嗚嗚……我、我看到了……廁所那邊……墻拐角……有、有個好高好高的……黑的……人!……嗚……沒有頭!……就、就一個黑影子……沒有頭!……好嚇人……嗚哇……”眼淚終于決堤,混合著后怕和委屈,洶涌而出。

媽媽被我這副樣子嚇壞了,趕緊蹲下來抱住我,溫暖的手掌拍著我的背,連聲問:“啥?啥東西?娃兒別怕,慢慢說,媽在呢!”

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和焦急的詢問下,我才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將那個在破曉時分、冰冷墻角遭遇的無頭黑影,連同那幾乎凍結靈魂的恐懼,一股腦兒地傾倒了出來。那個清晨的陰影,從此深深烙印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

自那個深秋清晨在墻角遭遇無頭的黑影之后,某種“門”似乎在我心里被永久地推開了一條縫隙。從懵懂的小孩,到躁動的少年,幾乎在每個成長階段的深夜,在我沉入睡眠的邊緣,總會有“訪客”不期而至。

它們形態各異,面目模糊或清晰,帶著不屬于此世的寒意或難以言喻的“存在感”,悄然出現在意識的邊界。有時是低語般的壓迫,有時是掠過床角的虛影,有時則是更具體、更令人心悸的輪廓。這些經歷,絕非兒時幻夢的殘留,也非壓力下的臆想,它們真實得如同指尖觸碰冰凌,帶著穿透皮肉的冷冽。它們如同散落在漫長歲月里的、無法解釋的碎片,一片片,一年年,不斷加固著我心底一個不容置疑的認知:

這個世界,并非僅由我們可見、可觸的物質構成。在目光所不及、儀器所難測的幽微之處,存在著“他者”。

這種確信,并非狂熱,更像是一種沉靜的底色,悄然浸透了我感知世界的畫布。它催生了一種奇特的渴望——仿佛心湖深處沉著一枚失落的鑰匙,我總在無意識地“打撈”,試圖用它解開某個隱藏在現實帷幕之后的、巨大而沉默的謎題。我聆聽古老的傳說,目光在生活的尋常縫隙里逡巡,甚至在喧囂的人群中也會下意識地捕捉一絲異樣的波動……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感應”與“尋找”。

然而,無論多么用心,多么警覺,那“東西”始終如流沙,如晨霧。它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痕跡,沒有給予一絲明確的指引。它只是一個龐大而空寂的“存在”本身,一個懸置在心頭的巨大問號,無聲地牽引著我的感知,卻永遠隔絕于邏輯與實證之外。

這種徒勞的追尋,并未帶來焦慮或絕望。相反,在經歷了漫長的、近乎執拗的心靈探索之后,一種奇特的寧靜反而沉淀下來。仿佛在確認了“邊界”的存在——確認了這可見的世界并非全部,也確認了那不可見的部分終究非我所能掌控或理解。

我不再試圖強行去“看見”或“抓住”那不可捉摸之物。我接受了這世界的“雙重性”:一面是日升月落、柴米油鹽的堅實日常;另一面,則是那如深海暗流般涌動、無法言說卻始終存在的幽暗維度。我帶著這份對“非物質存在”的篤信,如同攜帶著一個沉默而古老的秘密,安然地行走在陽光之下,棲息于煙火人間。在這份認知的基石上,于是,我感覺在這個世界安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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