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盤坐于云臺之上，身前琉璃盞中的瓊漿已冷，她指尖輕點杯沿，漾開一圈漣漪，卻并未沾唇。云海在腳下翻涌，似無垠的雪原，又似凝固的潮汐，無聲地托起這方寸仙居。流霜倚在云臺邊緣，素白裙裾垂落，幾乎要浸入那縹緲的白色波濤之中。她素手微抬，捻著一縷流云，那云絮卻在她指間無聲逸散，如煙如霧，終歸虛無。

“青梧，你看，”流霜眼波流轉，投向下方那片被云層遮蔽的深暗，“這云靄之下，人間又該是燈火如晝了吧？”

青梧未答，只將寬袖輕輕一拂。一團浮云被無形之力撥開，如同卷起一幅厚重的簾幕，露出下方沉浮的萬千世界。她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劃，一面古鏡憑空浮現，鏡面澄澈如水，卻映不出她們衣袂飄飄的身影，鏡中只有一片流動的光影——人間煙火在鏡中無聲流淌，恍如隔世星河。

“長安西市，胡姬酒肆的燈火，竟比天河東岸的星子更稠密些?！鼻辔嗟闹讣馓擖c鏡面，鏡中景象隨之流轉，定格在一處喧鬧街市。她指尖不知何時捻著一枚凡塵的錢幣，在指間無聲翻轉，黃銅的微光映著她清冷的側臉，翻飛如蝶，又跌落掌心，發出極輕的一聲嘆息，仿佛在把玩一段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光陰?！胺踩说囊簧?，”她指尖的銅錢驀然停住，“不夠梧桐樹長一圈年輪，卻偏要爭這許多銅臭與塵煙?！?

流霜的目光卻越過那繁華街市，凝在鏡中一角——橋洞。這是城市里的巨獸張開的嘴巴，拱形穹頂下，似乎總懸垂著某種無聲的、冰冷的壓迫感。一個蜷縮在下面的老乞丐，在初春的寒氣里抖得如風中枯葉，一聲壓抑的咳嗽撕破了夜的薄紗，仿佛能穿透這鏡面與云海，直抵耳畔。她肩頭微微一顫，如同被那無形的寒風掃過，方才捻云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復又松開?！扒辔啵彼穆曇糨p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云絮上，“你我坐觀這人間生滅流轉，已不知多少個甲子。那一聲咳……”她頓了頓，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微瀾，“聽著，竟比瑤池的仙樂更真切些。”

青梧終于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離開那面浮動的古鏡，落在流霜臉上。云臺之上亙古的清冷氣息，仿佛也因這無聲的注視而微微凝滯。她沉默片刻，指尖那枚銅錢倏忽不見，只余下一點微涼的虛空。她廣袖無聲垂落，聲音低沉而清晰：“坐觀？……流霜，凡塵的悲喜，隔著云海與鏡面，終究隔了一層。那老翁咳出的，是血沫，還是寒霜？鏡中照得出形影，卻照不出他血中的暖意與喉間的辛澀。”

流霜霍然轉身，裙裾在云氣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光。她望向青梧，眸子里映著下方人間稀疏的燈火，那燈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燃燒，竟似點燃了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扒辔啵憔挂矂恿朔材睿俊彼龁枺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驚異與探尋。

青梧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起身。她立于云臺之巔，身影被身后浩瀚的云海襯得孤絕而挺拔。她俯瞰著鏡中那個蜷縮的暗影，目光沉沉，仿佛穿透了萬千云靄與時空的阻隔。半晌，才低聲道：“不是凡念。是……不忍?！蹦莾蓚€字極輕，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沉沉墜入無邊的云海。

流霜凝視著青梧的背影，唇邊悄然浮起一絲了然的笑意，如冰湖初綻的第一道漣漪，清淺卻生動。她抬手，拔下發間那支素凈的銀簪。簪身在她指間微微一顫，竟如活物般掙脫束縛，化作一道流瀉的銀光！清越的唳鳴劃破云臺的寂靜，銀光斂處，一只羽翼如霜似雪的仙鶴已亭亭立于云臺邊緣，姿態孤高，雙眸卻溫潤地看向流霜。

“坐觀千載，不如親歷一瞬?！绷魉穆曇舸┩冈茪?，清晰傳來。她已輕盈躍上鶴背，銀白的衣袂與仙鶴的霜羽幾乎融為一體，在翻涌的云氣中獵獵飛揚。

青梧袍袖一展，足下云氣自然翻涌匯聚，托起她的身形，無聲地追向那道銀白的流光。仙鶴引頸，雙翼鼓動浩蕩天風，載著流霜，如一道離弦之箭，直直穿透下方那厚重如棉絮的云層壁壘。

云層破開的剎那，凡間的風撲面而來。那風里裹挾著塵土、草木、炊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生老病死的溫熱氣息，是人間煙火最真實的粗糲與溫度。流霜微微仰起臉，迎向那從未感受過的風，唇邊笑意加深，似嘆息又似低語：“青梧，你覺出來了么？凡間的風……是暖的?！?

青梧緊隨其后，穿透云層。她的目光掃過下方迅速放大的山川城郭，燈火人間，最后落在那道馭鶴而行的銀白身影上，終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她們朝著那片喧囂而溫暖的燈火沉降而去，身影漸漸融入人間暮色。仙鶴清唳的余音仍在云層之上裊裊飄散。一片流轉著微光的銀色鶴羽，被凡間的暖風托著，在無垠的云海之上，打著旋兒，孤零零地，向著更深、更遠的人間，緩緩、緩緩飄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