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的圓舞曲(川端康成作品精選)
- (日)川端康成
- 3395字
- 2025-08-13 15:12:28
二
這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夾子》中的《花的圓舞曲》。
三四年前竹內舞蹈研究所舉辦的新作觀摩大會上,曾經演出過《胡桃夾子》全部組曲,包括《糖果仙子舞》《俄羅斯特雷巴克舞》和《咖啡阿拉伯舞》等。
當時,星枝跳了《中國茶舞》,鈴子跳了《蘆笛舞》。
《胡桃夾子》的內容原是根據圣誕之夜一位少女夢中所見而創作的童話故事舞曲。
那時候,鈴子和星枝都是正當做胡桃夾子美夢的年齡的少女。
《花的圓舞曲》作為壓軸,花樣年華的少女們翩翩起舞,宛若群芳綻放。
這首舞曲成為她們愉快的回憶。
竹內為兩位女弟子揚名于世做準備,今夜專門舉辦“早川鈴子·友田星枝首屆舞蹈藝術匯報演出”,曲目中特別加入了《花的圓舞曲》,并以她們二人為領銜主演,重新修訂了原有的動作設計。
星枝和鈴子一走出后臺,竹內便立即走過來,拿起星枝鏡臺上的項鏈看了看,又悄悄放回原處。然后,無意識地摸一摸掛在墻上帶著女孩兒氣息的戲裝。
衣服、花束和化妝道具越是凌亂不堪,就越是顯得富于青春朝氣。
兩人下了階梯,走向舞臺一側,樂隊早已奏起華爾茲主題曲,舞女們一邊跳躍一邊等待主角登場。
“友田,友田!”
后面有人呼叫,星枝沒有聽見,預先做好舞姿出場;同時,鈴子從另一側走到舞臺中央,與星枝相會。
“沒事吧?挺好的。”她小聲鼓勵星枝。
星枝只用眼睛示意沒問題。
接著,鈴子一邊跳躍,一邊擔心地時不時望著星枝,兩人又一次接近時,她對星枝發話:
“我好高興,心情好些啦?”
第三次接近時則說:
“好棒,星枝!”
然而,星枝似乎沒有聽到,她只顧跳舞,如入無我之境,昂奮而又熱烈。
鈴子看在眼里,自己的動作變得有些零亂,肉體和精神都未能完全入戲,渾身顯得很不自然。
不一會兒,兩人再次靠近,互相牽手。
“撒謊!可惡!”
鈴子不知是嫉妒、憤怒還是悲戚,她焦躁不安,不久又說道:
“太過分啦!好可怕的人啊!”
星枝只是一門心思跳舞。
鈴子一心不甘后人,舞姿里涌動著青春的激情。
不料,一邊同星枝相爭,一邊跳躍的鈴子,以及對于鈴子的爭斗之心渾然不覺的星枝,卻造就了一場互不協調的美麗。兩人的動作,不像是款款飛行的蝴蝶的羽翅。
當然,觀眾不知道這些,一曲終場,她們又被掌聲再度喚回舞臺。
星枝同剛才相比,完全像另一個人,她精神昂揚,旁若無人,連聲音都充滿興奮。
“太好啦!從來都沒有跳得這樣痛快。音樂和舞蹈完美一致!”
鈴子也滿懷高興地回應觀眾的喝彩。她走到舞臺一側,在那里身穿東方舞裝、觀看跳舞的竹內,抱住鈴子的肩膀,安慰她道:
“跳得好啊。”
老師話音剛落,鈴子滿含熱淚正要投向竹內懷里,又猝然轉過身子,搶在舞女們頭里,登上階梯,跑回后臺去了。
星枝用口哨吹著剛跳過的圓舞曲中的一節,蹦蹦跳跳走進化妝室。
“撒謊,耍陰謀,自私自利!我上你的當了!騙人,卑鄙!”
“哎呀,生這么大的氣?”
“好樣的干嗎不正兒八經地斗一斗?”
“我討厭和別人斗!”
星枝急不可待,她一把擼掉花束上的花瓣兒,撒在地上。
“不要碰我的鮮花!”
“這是你的?誰要同你爭啊?”
“是啊,你就是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者。為所欲為,沒見過像你這樣可怕的人。”
“你真生氣啦?”
“我說的不對嗎?剛才還在怨天尤人,垂頭喪氣,說什么不想跳舞,不是嗎?弄得我放心不下,上了臺還在記掛,自己跳得反而縮手縮腳。有這么可恨的嗎?而你星枝,一轉臉兒什么都忘了,自己跳得風風火火,好不高興!真是個騙子手,撒謊家!”
“你說的我一概聽不懂。”
“不覺得卑鄙嗎?想點子騙人!對別人使絆子,只顧自己跳得好。”
“才不是呢,那些事兒不怪我。”
“不怪你怪誰?”
“怪舞蹈呀,一旦跳起來,什么都忘了。要是想著要好好跳,反而跳不好呢。”
“看來,你星枝真是個天才!”
鈴子只顧冷嘲熱諷,可是話音里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悲。
“我不會服輸的,決不服輸!”
鈴子焦躁不安,一邊整理那里的戲裝,一邊叨咕。
“好吧,走著瞧,星枝,今后你肯定要吃大虧的!說不準什么時候撲通一聲,一落千丈。在別人眼里,憑你的性格,就是屬于那種悲劇谷里走鋼絲的主兒。自己倒不覺得什么,其實既危險又可憐。大家都為你揪著心呢,想著千萬別出事啊!所以人人都讓著你點兒。你自己反而不知道,一個人獨自逞強。”
“我在舞臺上只顧高高興興地跳舞,有什么不對呢?”
“高興,高興,你只顧自己高興,還想到過別人高興不高興?”
“在舞臺上一邊跳一邊還要想著別人,我可不是那種可惡的世故之人,想起來都可悲,心里一點兒也不痛快。”
“要是世人都服你,那還真了不起。”
鈴子隨之放低嗓門說:
“不過,在舞臺上獲得成功,成為舞蹈明星,不是靠勤奮和才能,而是像你星枝這樣的韌性,這才是最重要的。那好吧,你就把我踏碎在腳下,只顧自己成名好啦!”
“根本不是。”
“那么,我問你,別人對你那么關心和愛護,你有沒有放在心里?”
星枝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鏡中的自己。
鈴子悄悄來到星枝背后,和她臉貼著臉對著鏡子說:
“憑著這副態度,星枝你也能喜歡上什么人嗎?那時你會是一副什么面孔呢?真想見識見識啊。”
“我才是一副苦相。”
“瞎說。”
“看不出來是因為化了妝。”
“快點兒拾掇拾掇衣服吧。”
“不用,女傭會來的。”
這時,竹內從前臺回到后臺。
繼《花的圓舞曲》之后,又有竹內參演的一出舞劇,至此,今晚的演出結束了。
鈴子翩然跑著迎了過去。
“今天晚上全靠老師多方關照,太感謝啦。”
鈴子用毛巾揩拭著竹內肩頭和脖子上的汗水。星枝坐在自己的鏡臺前沒有動。
“謝謝老師。”
“祝賀你們,大獲成功。”
竹內的身子一任鈴子擺布,自己只顧擦拭臉上的妝面。
“都是托老師的福啊!”
鈴子為竹內脫掉戲裝后,給他擦擦光裸的脊背上的汗水。
“鈴子,鈴子!”
星枝尖著嗓子帶著譴責的口氣高聲呼叫,用白粉刷子敲打著鏡臺。
鈴子裝著沒聽見,到洗漱間洗洗毛巾擰干后,一邊仔仔細細為竹內擦干凈前胸和后背;一邊愉快地交談著今晚的演出。最后,她仿佛抱起竹內的腳,一只手捧住,一只手為他擦拭足底和腳趾丫兒。接著,又為竹內按摩小腿肚。
鈴子高高興興地做著這一切,情致殷殷。站在旁人的角度,這一切看起來她對老師真心實意,不藏半點虛假。
但是,由于鈴子的動作過于嫻熟,并且仍是一身舞裝,肌膚裸露,在別人眼中宛如窺探密室中的一對情侶。
“鈴子!”
星枝又喊了一聲,這是帶有神經質的厭惡感的尖銳呼叫。于是,她霍然起立,走出屋門。
竹內默默目送著她遠去。
“啊,可以了,謝謝。”
他走到房間一角的洗漱間一邊洗臉一邊說道:
“聽說南條呀,下周要乘班輪回來啦。”
“哎呀,真的嗎,老師?太叫人高興啦。這回是真的要回來了嗎?”
“是的。”
“他還會記得我嗎?”
“那時你多大了?”
“我十六七歲。南條君曾經埋怨說,和一個不曾戀愛過的女孩子一同跳舞,實在跳不出什么味道來。這些他都還記得嗎?”
“他當然會記得的。這回他肯定會主動邀請你一起跳舞的。他或許覺得還是沒有戀愛的人更好。當他看到那個被他當小孩子看待的人,眼下成為一名舞蹈明星,一定會感到驚奇的啊。”
“真是的,老師。本來,我指望他回來教我跳舞呢,眼下反而覺得有些害怕,及早擔心起來。他在英國的學校苦讀、深造,接著又去法國觀看一流明星跳舞,哪里瞧得上我這等人。”
“男人總不能一直單獨跳舞,總得有個女舞伴才行。”
“不是有星枝嗎?”
“你不能甘拜下風啊。”
“南條君要是瞧著我,我一定會惶恐不安,渾身打哆嗦的。而星枝依舊可以沉著冷靜地跳舞。要是有個好舞伴,她自己也會達到走火入魔的神奇之境,一躍跳出異乎尋常的水平來。她好可怕呀。”
“難為你想得真多。”竹內稍稍有些不悅,他接著說:
“南條歸來后,所里準備盡早為他舉辦匯報演出,到時候你們倆和他同臺共舞。以南條為中心,三個人齊心合力,推動咱們研究所發展起來。我也好就此安心地隱退了。你也吃了不少苦,你要和南條君攜起手來共創輝煌!研究所地板也需要更換了,墻壁也要重新粉刷。”
鈴子聯想到,南條的歸來比預期延遲了兩三年之久,竹內也一直為此而擔心來著。所以,這回去橫濱迎接指不定有多高興呢!
“他是繞道美國回來的吧?”
“好像是。”
“為何‘好像’是呢?”
鈴子有些吃驚,她又問老師,南條有沒有在信或電報里說清楚呢?
“其實是從新聞記者嘴里聽說南條君要回來,我也是剛在這里知道的。”
“啊?這種事兒,他預先怎么沒有告訴老師一聲呢?”
鈴子一時愕然,看到竹內陰郁的臉色,隨之同情起老師來。同時感到自己也將被南條拋棄,于是失望地突然哭了起來。
“簡直不可相信,一切全靠老師的栽培,他才有機會出國留學。真是個知恩不報的狂人!老師,您為何還要到橫濱接他呢?我討厭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和他一起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