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這才將紙張遞給林野。

林野捏著那張微微起皺的報告單，指尖冰涼的觸感沿著神經瞬間竄上脊椎。昏黃的路燈光線仿佛在紙上暈染開一片模糊的血色，上面的文字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視網膜，繼而刺穿了他剛剛愈合不到一周的心理防線：

患者林野，腋下淋巴結腫大，直徑1.3mm×2.5mm。病因不明，未發現明顯病灶，建議進一步介入穿刺確診……

“嗡——”大腦深處爆開一聲尖銳的鳴響，仿佛車間里日夜轟鳴的機器鉆進了頭顱。世界在眼前旋轉、剝落，變得一片昏黑冰冷。報告單上的每一個字都膨脹、變形，帶著獠牙向他噬咬而來。

頸椎的劇痛？那幾乎將他撕裂的僵直？剛剛如釋重負的慶幸？就在幾分鐘前，他還沉浸在“無大礙”的虛脫感中，笨拙地試圖安慰林曉，笨拙地用“沒什么大問題了”來回應她的關切。

騙子！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他的心上。

他自嘲地想，原來折磨并未結束，它只是在陰影中悄悄換了一種方式，一個更沉默、更令人恐慌的形式，潛藏在他以為已經結束的噩夢里。

報告單上的“病因不明”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兜頭罩下。看不見的敵人比看得見的刀劍更令人恐懼。

老周手指粉碎的血肉模糊、父親膝蓋上猙獰的腫包、王醫生提到“微創手術”時胃里翻江倒海的恐懼感……

所有被頸椎病暫時壓下的沉重陰影，此刻被這張薄薄的紙瞬間引爆，如同山洪般傾瀉而下，將他沖得站立不穩。

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雙腿發軟，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路燈桿。

冰冷的金屬觸感像針一樣扎進手心，卻絲毫無法抵消胸腔里那顆急速下墜的心臟帶來的窒息感。

報告單在他手中劇烈地顫抖，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如同他此刻瀕臨崩斷的神經。

“穿刺……”他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喉嚨。他見過車間里淬火的鐵條被冷水刺穿的瞬間那冒起的白煙和刺啦聲，那痛楚仿佛預演般投射在了他自己腋下的某處肌膚上。

冰冷的針，探入體內，搜尋著不知名的威脅。

“花費較大可能報銷不了，你們還是回去斟酌后再說吧。”老爺子溫和卻又犀利的話語，如同隔空而來的一道驚雷，此時在林野的耳邊轟然炸響！寒意瞬間從腳底板涌上頭頂。

老爺子臨走時的告誡，根本不是對林曉說的！那是……那分明是已經洞察了他身上潛伏的病灶？他是怎么知道的？僅僅是一眼嗎？

一股更深的、混合著震驚和被窺破隱秘的恐懼攫住了他。這個謎團疊加在未知病痛的恐懼之上，讓他頭皮陣陣發麻。

治療頸椎的費用幾乎掏空了林曉的積蓄和他微薄的實習工資。而現在，“病因不明”暗示著可能是一系列更復雜、更昂貴的檢查和無底洞般的開銷。

“報銷不了”幾個字，像沉重的枷鎖，瞬間鎖死了他從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出口。老家醫保的政策壁壘，成了壓向貧困家庭的又一堵高墻。

他目光失焦地看向林曉。路燈的光線落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那未干的淚痕、眼中再也藏不住的脆弱與絕望，像一把燒紅的匕首再次刺入他的心臟。

她這段時間的疲憊、失魂、甚至剛剛那莫名的煩躁拍桌……一切反常都有了殘忍的答案。

巨大的酸澀和無力感猛地沖垮了淚腺。林野的視線瞬間模糊，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涌出眼眶，沿著臉頰急速滑落。

“曉曉……”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無法控制的哽咽，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他松開扶著路燈的手，想向前一步抱住眼前這個同樣脆弱的愛人，想得到一點力量和安慰。

然而，身體的力量仿佛隨著這巨大的精神沖擊瞬間被抽空。

雙腿一軟。

“噗通”一聲悶響。林野沒能抱住林曉，反而直接癱跪在了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那張承載著未知恐懼的報告單，無力地從他手中飄落，輕輕覆蓋在他跪地的膝蓋旁。

他低著頭，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抽動著，壓抑許久的疲憊、恐懼、以及對未來的巨大茫然，終于在此刻徹底決堤，化作無聲的、沉重的淚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一刻，康復出院的輕松像一個遙遠而荒誕的夢。新的迷霧籠罩下來，比之前的更濃、更黑，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無邊的不確定。

那個叫“病因不明”的惡魔，正躲在報告單背后，冷冷地注視著跪在馬路牙子上的年輕生命，和他身邊同樣搖搖欲墜的姑娘。

不對，腋下淋巴結腫大，他自己為什么從來沒有感覺到？

帶著疑惑，林野緩緩將手伸向自己的腋窩，他竟真的在那個地方摸到了一個小疙瘩。

摸起來沒有任何感覺，可它就是出現了。

輕飄飄的報告單像一片冰冷的秋葉，靜默地躺在林野腳邊昏暗的路燈光暈里。

他那驚天動地的一跪，膝蓋撞擊路面的悶響，仿佛是他內心世界崩塌的第一聲巨響。

“林野！”林曉的驚呼帶著哭腔，她立刻蹲下來想扶他，卻被他顫抖、沉重的身體帶倒，兩人跌坐在冰冷的人行道上。

路燈的光線模糊地勾勒出林野蜷縮的身影，肩膀劇烈地起伏，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逸出，如同受傷野獸的低鳴。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砸在粗糙的地面，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不是絕望，至少此刻的核心還不是。那是一種混合了極度恐懼、無法置信的荒謬感和沉甸甸無力的窒息感。

林曉也被林野嚇了一跳，她本來只打算讓他知道真相，沒想過要把他打擊至此。

看著他崩潰的樣子，林曉心疼不已。

“別跪著了，地上冷！”她用力拉他，語無倫次，“是我不好…我不該…不該這時候拿出來…我們起來…起來說…”

林野的身體僵直冰冷，如同沉浸在刺骨的水底。她的哽咽如同一縷暖風，慢慢滲入他凍結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