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醫生在打印機中出了一張A4紙,對照著手機寫寫畫畫,然后將寫下來的紙條遞給林野,隨后由看向林國富:“我們縣醫院醫療條件有限,目前也不具備研究病理切片的那個技術,地址我已經寫下來了,你們稍后去辦理一下出院手續準備去省城吧,嗯……先找到我寫的那個地址把病理切片取上,然后我的建議是:去省城多找幾家醫院研究研究,你的病有點復雜,終究是無法確定具體是什么病。”
林野捏著那張薄薄的、被張醫生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指尖冰涼。紙張邊緣粗糙地卷起一個角,上面“間皮瘤”、“不排除”、“建議轉上級醫院”這些詞句像帶著毛刺的荊棘,扎得他眼球生疼。
張醫生后面還說了些什么,關于這種瘤子的兇險,關于省城醫院的技術,關于早診早治的重要性……但他只覺得那些聲音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又遙遠。
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驟然變得無比刺鼻。
旁邊的林國富一把奪過那張紙,動作又急又猛。布滿老繭的手指用力過大,差點將那單薄的紙張撕裂。
他那雙被生活壓垮、渾濁無光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那幾行字,嘴唇無聲地開合著,似乎在辨認每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字眼。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的溝壑更深了,仿佛瞬間又被某種無形的巨石狠狠地砸了一下,碾進去幾分。
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恐懼、難以置信和徹骨絕望的表情。
“爸……”林野想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一個模糊破碎的音節。
林國富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瞪向林野,那眼神里翻涌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為一聲近乎咆哮的低吼,裹挾著濃重的煙味和令人窒息的恐懼,猛地砸向張醫生:
“大夫!你…你這…這到底是啥瘤?”
張醫生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反應,鏡片后的目光帶著職業性的冷靜和一絲無可奈何的沉重:
“穿刺的結果就是這樣寫的,我們縣里的設備和技術有限,確實沒法給出一個百分百確定的具體診斷。間皮瘤是一種可能性,但它也有不同的類型,良惡性差異很大。結核、或者其他特殊類型的腫瘤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強烈建議你們去省城的大醫院,帶上這個建議書和病理切片再去做詳細檢查。那里的專家、設備比我們這里強太多了,盡早確診才能盡早決定怎么治!光在這里急,解決不了問題!”
張醫生的話像一盆加了冰碴的水,兜頭澆下。
林國富張著嘴,還想再吼些什么,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只是死死攥著那張單薄的A4紙,攥得指關節青白,像攥著全家最后懸在半空中的命。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醫生,也不看兒子那副死灰般的臉。
干瘦、佝僂的身影拖著那條跛腿,幾乎是以一種決絕的姿態,朝著病房方向踉蹌奔去,脊背仿佛又塌陷了一截。
破舊的棉襖后襟在寒冷的過道里掃過冰冷的墻壁。
林野站在原地,像被釘在了原地。
走廊里人來人往的嘈雜聲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張醫生最后那句“盡早確診才能盡早決定怎么治”在腦子里嗡嗡作響。
決定怎么治?前提,還是錢。
他一步一步跟在父親佝僂的身影后面挪著,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回到那間散發著陳腐氣味的兩張床病房,另一張依舊是空的。這方寸之地,此刻像一個冰冷潮濕的囚籠。
林國富沒有坐下,他只是背對著林野,面朝斑駁脫落的墻皮,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抖動。
那攥著建議書的雙手垂在身側,青筋虬結,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壓抑到極致的沉默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比先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
過了很久很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過了半個世紀。
林國富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
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了剛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種沉淀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他看著垂頭站在那里的林野,看著兒子臉上尚未褪盡的迷茫和灰敗,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最終從干裂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里,擠出一句嘶啞到極致的話,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走吧,辦理出院手續,然后去省城,我給家里打電話說一聲。”他的話語里充滿了疲倦與無奈。
他干澀的聲音像旱季裂開的河床,那句“去省城”像一片枯葉落在結了冰的死水上,沒有激起一絲漣漪,只是加重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徹骨的絕望。
出院手續辦得異常沉默。
林國富低頭看著那張寫滿了各種檢查費用的出院結算單,因為困難戶的身份,報銷比例的確提高了很多,住了好幾天院,白花了200多塊錢。
可此時的他,不知是哭還是笑,更說不出是喜是悲。
……
火車轟鳴著駛向省城。
硬座車廂里混雜著汗味、泡面味和嘈雜的人聲。林野靠著冰冷的車窗玻璃,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黃土地平原,漸漸過渡到越來越密集的灰色樓房和高架橋。
那些鋼筋混凝土的森林冰冷而陌生。他下意識地從布袋最里面摸出那本《子午流注精講》,手指撫過卷了邊的封面。
書頁翻動間,“子膽丑肝寅時肺……”的字句映入眼簾。他想起了林建軍那雙銳利的、仿佛能透視一切的眼睛,和他那番冰冷的斷言。
“你執意要去醫院看那些儀器測出來的肉疙瘩……我是不可能把曉曉嫁給你的。”
“肉疙瘩……儀器……”林野心中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和巨大的迷茫。
如果不去看這些“儀器測出來的肉疙瘩”,又能如何?
“爸,去了省城,我們……”他猶豫地看向林國富,省城那邊的物價開銷他還是知道的。住宿費、醫療費、吃的、喝的,真的是他家能夠負擔得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