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疑惑地轉頭看向林野：“你不進去？”

林野搖搖頭：“不進了。”

林野的目光在那扇熟悉的紅漆木門上短暫停留，隨即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

門后的燈光溫暖明亮，隱隱傳來碗筷碰撞和電視新聞的聲音，那是他曾經無比向往也倍感壓力的另一個家。

林曉的家。

“我怕……”他終于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初冬呵出的白氣，瞬間消融在寒冷的空氣中。他沒看林曉，只是低著頭，盯著腳下水泥地上因年久而裂開的細縫，仿佛那里面藏著逃生的路徑。

“怕什么？”林曉追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知道他怕什么，“我沒告訴他們。”

“可我還是怕……怕叔叔阿姨問我，怕他們看出我的病情，我更怕……讓他們覺得我配不上他們漂亮的女兒。”林野的聲音越來越低，每一個字都牽扯著內心深處的自卑，“你說，像我這樣的‘病秧子’，是不是不配……我這副樣子進去，只會讓大家心里都難受，不是嗎？”

林曉沉默地看著他。

月光將他縮著肩膀、低垂頭顱的輪廓勾勒得異常單薄和無助。夜風鉆進他敞開的羽絨服領口，拂起額前幾縷碎發，露出緊鎖的眉頭和眼下濃重的陰影。

她想起出租車里他僵硬的身體，想起他面對父母時的隱忍和撒謊，想起他偷偷藏起的醫學書籍……一股酸脹的暖意和尖銳的心疼同時涌上心頭。

她一下子撲進林野懷里，緊緊抱著他：“林野，我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低聲在她耳邊安撫，下巴抵著她柔軟的頭發，“是我不好，我太沒用，讓你擔驚受怕。”

兩人在寒風中無聲地擁抱了一會兒。林曉漸漸止住了哭泣，從他懷里抬起頭，黑暗中，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層水光的星星。

“快進去吧，外面冷！”林野撫摸她長長的秀發，輕聲安慰道。

兩人分離開來，看著林野故作堅強的笑容，千言萬語在頃刻間被堵到心口，“嗯……好，明天…再說。”

在這一刻，林曉同樣掩飾了那淡淡的憂傷與失落，她不想再給他過多的負擔與壓力。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冰冷的臉頰，動作極盡溫柔：“那……我走了。你……回去后好好睡一覺。天大的事，明天太陽出來再說，聽見沒？別想太多了！”

她的語氣里有命令，更有懇求。

“好，到家給你發消息！”林野微笑著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在林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事業里，這才緩緩轉身。

回家的路上，再次來到十字路口，他如同一座石雕靜靜地佇立在寒風中，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時間的夾縫里。

寒風嗚嗚地吹過耳邊，像無數人在低語；雪花輕飄飄地落下，圓月的光輝不知何時被烏云吞噬殆盡，陣陣寒意襲來，林野雖依舊迷茫，卻不再那么壓抑。

無盡的黑暗之中，總有一束光亮，不是嗎？

“呵……”一聲近乎無聲的短促嘆息從他唇邊溢出，林野看向不遠處那令人心酸的微弱光源。

家，心靈的港灣，也是最后的棲息地。

可是不知為何，在推開院子大門的時候，一股壓抑感撲面而來，沉重的氣息再次襲上心頭。

“……回來了？”林國富的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鐵片摩擦，他頭也不抬地說道，地上丟滿的煙頭，仿佛在向林野訴說著什么。

“爸！抽煙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林野眉頭一皺，跨步來到林國富身前，一把奪過林國富手中殘留的煙頭，折斷。

林國富一怔，他一把拍在爐面上，眼睛瞪得向銅鈴：“解決不了問題？那你說該怎么辦？啊？”

父子倆在一起的日子，幾乎是一言不合就吵架。面對怒吼，林野再次選擇了保持沉默，準備迎接暴風雨的來臨。

可這次怒吼過后，林國富同樣沉默了下來，他沒有繼續去教育林野這個不孝子，而是十分關切地問道：“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林野沒有回答父親那句遲疑的關切。空氣中漂浮的焦苦煙味和父親布滿血絲的眼中那份強行壓下的恐慌，像兩只粗糙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避開父親那雙在煙霧與燈光下顯得愈發渾濁卻滿含探尋的眼，聲音有些干澀：“還好。”

這兩個字在寂靜的屋子里落地的瞬間，廚房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

母親李秀英站在那里，手里攥著一塊半濕的抹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半干，卻留下深深淺淺的水跡，映著昏黃的燈光，更顯憔悴。

她的目光膠著在林野身上，像是想用視線一寸寸丈量他的骨血，確認他是否真的“還好”。

那份無聲的凝視，遠比父親的吼叫更讓林野如芒在背。

“媽……”他囁嚅著喊了一聲，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沉沉的嘆息。

他徑直越過父母，腳步帶著一種被抽空力氣的虛浮，走向自己那間散發著陳舊塵埃味的小屋。

反手關上門，那吱呀一聲成了隔絕內外喧囂的封印。

狹小的空間里，白日里積蓄的壓抑、爭執帶來的窒息感，連同趙一楠那些關于“幫扶”與“廁所”的復雜話語，像沉滯的水銀灌滿了房間。

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一股強烈的、混雜著不甘、憤怒和自我厭惡的情緒猛地涌上來，激得他眼眶發酸。他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試圖用疼痛壓下翻涌的淚意。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的敲門聲，輕得像怕驚擾到什么。

“小野？”是母親李秀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試探，而后她又輕嘆一聲，“你爸……他不是有意的，他也是太著急了才……你別怪他！”

媽，我不怪他，可是……

門外，隱隱約約傳來李秀英跟林國富吵架的聲音。

“吵吵吵，就知道吵，現在這樣你滿意了吧？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說，非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