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這間他曾急切想要逃離、如今又渴望其庇護的小屋，此刻卻像一個精準暴露所有脆弱與不堪的解剖臺。父親的嘆息聲，母親的咳嗽聲，像兩束無情的探照燈，徹底照穿了他“辭職養病”這個謊言之下隱藏的、巨大的惶恐與無措。

錢！像個幽靈，瞬間張牙舞爪地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撲了過來。

父母治病的藥錢，自己那不知是頸椎后遺癥還是未知病魔的檢查費、藥費，林曉那條信息里透出的、壓在兩人心頭關于未來的彩禮、住房……還有，那個被他視為精神唯一出口、卻在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荒謬可笑的念頭——“學醫”？這四個念頭像四根燒紅的鐵鏈，一瞬間勒緊了他，灼烤著他的理智。

“學醫……”林野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吶喊，帶著絕望的嘶啞。他想抓住這個念頭，如同抓住一根從懸崖邊垂下的稻草，那是他對病痛和恐懼的唯一反擊姿態。

可林曉冰冷的質問，父親沉重的嘆息，母親痛苦的咳嗽，它們組成的、冰冷堅硬的現實，像一把重錘，“轟”地一聲，將他內心那個剛剛萌芽的、理想主義的小小城堡砸得粉碎！連帶著那幾本古書帶來的微弱希冀，也一同坍塌崩解。廢墟里彌漫的只有嗆人的塵土和刺骨的寒冷。

手指無意識地收攏，指甲幾乎要摳進手掌心里。胸腔里翻涌的無力、委屈、恐懼和愧疚，像滾燙的熔巖，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他冰冷的身體里橫沖直撞，燒灼著五臟六腑。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將這所有的重壓都吸進肺腑，再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們呼出來，驅散這令人窒息的黑暗與絕望。

“呼……”

氣流從鼻腔和齒縫中擠出，帶著壓抑到極限的微顫，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空洞和悲涼。

這不是釋放，是崩潰邊緣的喘息。

眼淚，終于掙脫了最后的束縛，毫無聲息地、洶涌地從酸脹的眼眶中滾落。

冰冷的房間，凝結的空氣，仿佛都在訴說著他的無能。

窗外灰青色的晨光滲進窗簾縫隙，在地面投下一道冰冷的線。林野僵硬地蜷在薄被里，眼瞼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整夜的輾轉反側只碾碎出零星的淺眠，父親的嘆息、母親的咳嗽，還有林曉那句刺入骨髓的“你考慮過我嗎？”，在黑暗中反復撕扯神經。

他摸索著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

凌晨6:47。

指尖懸停在林曉的名字上，又觸電般縮回。

道歉？承諾？他連辯解的底氣都枯竭了。

廚房傳來瓷碗碰撞的細碎聲響，混雜著中藥苦澀的焦香。林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坐起身。

推開房門，堂屋灰蒙蒙的。母親李秀英從灶臺邊轉過身，她眼底熬著兩團青黑，手里藥罐騰起的熱氣熏得她眼眶泛紅，“起來了？鍋里熬了小米粥，趁熱……”

話音未落，一陣風從漏縫的門板灌入，她猛地弓身爆出串嘶啞的干咳，震得單薄肩胛骨嶙峋突起。

林野喉嚨一哽，快步上前輕拍她的背。掌心下的脊背瘦得硌手，每一聲咳嗽都牽扯著他的神經：“媽，藥吃了嗎？”

“吃了，老毛病。”李秀英喘勻氣，擺擺手。

飯桌上的沉默比冷粥更稠。林野垂眼盯著碗里幾粒沉浮的米，父親吞吐的旱煙味混著藥氣，嗆得他胃壁縮緊。

昨夜林曉的信息還在腦中灼燒，諱病忌醫是不對的……可錢呢？這破敗的屋瓦下，哪還有余裕容納更多的病人？

就在這時，一道略高亢又帶著幾分熱情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林大哥，起來了吧？”

“起來了，起來了。”林國富連忙回應，放下手中的碗筷迎了出去，“咦，李主任，快進來坐，您這來的挺早呀。”

“要是別人家，我絕對不會現在過來。但你老林家，這街坊鄰居誰不了解你？這平常呀，也就你老林家能早早起來把家里院子里的衛生打掃一下，時不時的還能在門前撒點水，我是知道你起來了才過來的。”

隨著林國富將門簾掀起，兩道身影緩緩走了進來，林野也在同一時間起身站到了一旁，看著打頭的那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這人年紀看起來與父親林國富年齡相仿，不過卻明顯比林國富更加干練許多。

“咦……這是小野，啥時候回來的？”來人進了屋子后，一眼便瞥到了林野，笑呵呵地問道。

“昨晚上回來的。”林野擠出一點笑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

“這是你李叔。”林國富對著林野說了一聲，開始招呼幾位客人，他隨手抓了抓桌子上的雜物，“家里有點亂，你們別笑話。”

“什么亂不亂的，村里面能有你家打理的這么井井有條的可沒有幾個。”

說著，這位父親口中的“李叔”看了一眼桌上吃了一半的早點，自顧自在炕頭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你們先吃飯，我們邊吃邊聊。”

“小趙，你也坐！”李秀英拿了一個小板凳過來放在火爐旁邊，對著一起進來的那位年輕姑娘說道。

小趙姑娘年紀和林曉相仿，面容清秀。她依言坐了下來，略顯拘謹地對李秀英和林野點頭微笑，目光在林野臉上短暫停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和關切，而后在目光在屋子里打量起來。

她的手里拿著一份略顯正式的文件袋，同樣引起了林野的好奇心。

在李秀英的示意下，林野倒了兩杯熱茶端到了兩人面前，在“李叔”與父親的寒暄中，林野總算是對兩人的身份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

這李叔，實則是華音村的村主任；而這位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趙姑娘，其實是青陽鎮的鎮干部，她之所以在華音村……是因為她似乎是村里的什么來著？

哦對……包村干部，林野感覺這是一個挺新鮮的名詞。

不一會兒，林野一家人吃完了早飯，李秀英迅速收拾了碗筷，李主任這才起身來到沙發上坐下，看向林國富的時候，神情鄭重了許多。

他緩緩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林國富：“林大哥，今天我來這里呢，主要有這么幾件事……一是看看你的身體怎么樣了，二是協助我們的小趙……對你的家庭情況進行一個更加全面的了解，最后就是村子里有件大事，還得你幫襯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