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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堂前揮戈平宵小,座上清談壓王孫

“砰!”

前幾日才修好的院門,再度被人一腳蠻橫地踹開。

新晉世子劉籍帶著家令陳順,以及幾個從市井招攬來的無賴、家丁,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眾人將空曠的小院子塞得滿滿當當,他們手中都提著棍棒,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獰笑。

院中的石桌旁,劉奚仿若未聞,依舊不急不忙地寫下麻紙上的最后一個字,這才擱下筆。

看到他這副鎮定的模樣,劉籍心中更是不爽。

于是劉籍上前一步,將一個木匣子重重地丟在石桌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都濺了出來。

“奉阿父之命,與你送出繼資遣過來了。”

他身后的無賴和家丁們立刻爆發出陣陣哄笑,一群人摩拳擦掌,準備看好戲。

劉奚沒有理會他們,他的目光異常平靜,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了劉籍的臉上。

“劉籍,你今日帶這許多人來,是為我們兩家清點交割,做個公證的么?”

劉籍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和手下人一起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

他覺得劉奚肯定是嚇傻了,在說胡話。

“公證?哈哈,說得好?!?

劉籍走上前,用腳尖踢了踢桌腿,戲謔地說道。

“正是要公證你如何跪在地上,領我主家恩典!”

劉奚沒有理他,打開木匣,里面只有一張地契和幾張債條。

“既然是公證,那這筆賬,我們便算個清楚?!?

他將那張廢契捻在指尖,展示給眾人看,“依文書所載,資遣的資產,是價值兩萬錢的黃金,以及城郊良田十畝。”

“這張地契,是早已抵押的死田,一文不值。這十畝良田的賬,我們先記下?!?

然后,他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木匣。

“至于那兩萬錢的黃金,卻未見分毫。如今世道,錢不如米,黃金亦不便使用。既然有諸位在此公證,我們就立個章程?!?

“就按洛陽今日的市價,一匹粗絹一千五百錢,兩萬錢,正好折算成十三匹粗絹。”

他將賬目算得清清楚楚,甚至還給劉籍抹了零頭。

“下月朔日之前,將布送至。若是送的及時,利息我便不與你們計較了。如何?”

“你莫不是瘋了?!?

劉籍勃然大怒,徹底撕下了偽裝,“不見我身后這許多人,什么公證。我等今日便是來教訓你的。只要你老實跪下謝恩,今日之事便可作罷!”

他身后的一個無賴頭目也獰笑著上前一步,雙手的手指關節被他掰得咔咔作響。

“小子,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世子讓你跪,是抬舉你!”

劉奚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哦……原來,不是來公證的???”

他將手中的地契和欠條隨手扔回桌上,看著劉籍和他身后那群面目猙獰的打手,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既然不是公證,那便是無故。手持棍棒,堵我院門,便是持械。強開我門,便是闖入。”

“賊人無故入人室宅,其家得殺之,勿論?!?

劉奚的目光如刀,最后一次鎖定在劉籍驚怒交加的臉上。

“我最后問一次,爾等究竟是來作甚的?”

古來律法森嚴,凡賊人無故持械、夜闖民宅者,主人皆可殺之,是為格殺勿論。

“少拿這些廢話來壓我,我今日便是道理,你現在跪下,我便饒你這一次。你以為我不知道,前幾天你靠著牙尖嘴利逼退了司馬耀,我今天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們去把門堵上。”

一想到前幾日被劉奚一句話嚇到,讓劉籍更是氣憤,今天帶了這么多人,肯定不會被一句話嚇倒了。

“你倒是替我省了關門的功夫。”

劉奚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們把門堵上。

就在劉籍身后那名無賴頭目獰笑著準備上前動手時,正堂兩側的偏門,突然滑開。

兩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左邊是老卒莫延年。

他身上竟穿著一套暗沉的皮甲,手中持著一張上弦的弓。

身側,還靠著一桿長矛。

右邊是周廣宗。

那只殘廢的左手,綁著一面厚實的銅皮木盾,將整個小臂化作了攻防一體的武器。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無賴頭目看清來人,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夸張的嘲笑。

“哈哈哈哈!原來是一個老頭,一個廢人,你們是想笑死我么?”

他身后的家丁和無賴們也跟著哄堂大笑,剛剛劉奚造出的那點緊張感,瞬間煙消云散。

劉奚也跟著他們一塊笑了,周廣宗也笑了,三陣笑聲此起彼伏。

這幾天一直和周莫二人習武,劉奚才知道這些兩個退下來的禁軍有多強悍。

很快,這些人也會知道了。

何況劉奚還從伯父劉玄那里搞來了兩套皮甲,這東西算是擦邊的違禁品,民間不準持有甲胄。

對付這些個家丁惡少年,綽綽有余。

“兩位,下手輕點。”

莫延年沒有說一個字,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就在那無賴頭目笑得最猖狂的一瞬間,他松開了扣弦的手指。

“嗡?!?

弓弦的震鳴聲短促而沉悶。

一道黑影撕裂空氣,下一刻,那無賴頭目的笑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一支羽箭,死死地釘穿了他的肩胛骨,血瞬間染紅了的肩頭。

這血腥的一幕,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所有人的囂張氣焰。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莫延年已經扔下弓,單手抄起了身旁的長矛。

他腳下發力,如一頭猛虎,不退反進,長矛的矛桿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橫掃的勁風。

“砰!砰!砰!”

沉重的矛桿精準而兇狠地砸在最前面幾個家丁的膝蓋和小腿上。

骨頭碎裂的“咔嚓”聲清晰可聞,伴隨著接連響起的慘叫,三四個人瞬間失去了站立的能力,抱著腿在地上翻滾哀嚎。

與此同時,周廣宗也動了。

他如同一塊滾動的磐石,沉默地撞入人群。

一名家丁舉起棍棒朝他頭頂砸來,周廣宗看也不看,左臂的木盾猛地向上一格。

“鐺!”

木棍與盾牌撞擊,那家丁只覺得虎口劇震,木棍險些脫手。

一記蘊含著千鈞之力的重拳,結結實實地轟在了那家丁的面門上。

那家丁的慘叫被硬生生打了回去,幾顆帶血的牙齒混合著涎水飛濺而出。

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后仰倒,手中的棍棒也隨之落地。

周廣宗沒有片刻停留,他用盾牌的邊緣猛力撞向另一人的胸口,那人如遭重錘,噴出一口酸水。

周廣宗的目標明確得可怕:手腕、腳踝、膝蓋、肩膀。

絕不致命,卻招招廢人。堂內瞬間化作了修羅場。

之前還不可一世的家丁和無賴們,此刻徹底亂了陣腳。

而是兩個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禁軍,此刻就像狼入羊群一般,畫面只能用殘忍來形容。

劉籍徹底嚇傻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帶來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麥子一般,一片片地倒下。

地上到處是呻吟的人,到處是斷裂的棍棒,血腥味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刺激著他的神經。

劉奚沒有去看那些在地上呻吟的嘍啰,他邁開腳步,踩過斷裂的木棍和血泊,徑直走向了癱軟在地的劉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劉籍的心臟上。

劉籍驚恐地向后挪動著身體,手腳并用地掙扎,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使不出力氣。

他看著那個面無表情向他走來的兄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一股溫熱的濕意從劉籍的褲襠處傳來,他竟是當場嚇尿了。

劉奚環顧了一下滿堂狼藉,終于找到了早已面無人色的家令陳順。

“陳順?!?

陳順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跪了出來:“在……在……小人在!”

“你要記清楚了,今日有賊人闖入我府,欲行不軌,挾持了安樂公世子,并且心狠手辣地打傷了一眾忠心護主的家丁。”

陳順愣住了,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劉奚。

“聽明白了嗎?是賊人做的,與我無關。我也是受害者?!?

他走到陳順面前,伸手拍了拍他因恐懼而顫抖的肩膀,聲音輕得如同耳語。

“回去告訴安樂公大人,就這么說。讓他備好錢,來贖他的寶貝兒子。”

陳順的腦子飛速運轉,他終于明白了劉奚的意圖,這分明是一場敲詐。

“那……那……要多少?”陳順顫聲問道。

劉奚的目光轉向了地上散落的那些債條和廢契。

“就說賊人要三萬錢贖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天黑之前,賊人要看到錢。否則……”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兩個如同門神般沉默的“賊人”。

周廣宗會意,咧開嘴,發出各種不明意義的怪叫。

“滾吧。”

陳順如蒙大赦,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沖了出去。

正堂內,只剩下勝利者,和他的戰利品。

“把世子扶到偏房,好生看管起來。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他跑了。”

周廣宗和莫延年一左一右,像拎小雞一樣將魂不附體的劉籍架了起來,拖向了偏房。

這位新晉的安樂公世子,在他上門羞辱的第一天,就成了兄長的階下囚。

沒過多久,安樂公劉皓的馬車停在了宅院門口。

劉皓沒有帶大批護衛,只帶了家令陳順和四個最精干的家仆。

在他看來,處理一場兒子的胡鬧,還不需要大動干戈。

走進院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正堂之內,血跡還未完全擦干。

劉皓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強壓著怒火,心中卻閃過一絲輕蔑。

“終究是小孩子心性,受了委屈,便只會用這種粗野的方式來發泄,想引我注意罷了?!?

劉皓認定,這不過是一場拙劣的的鬧劇。

只要他拿出為父的威嚴,稍加訓斥,這個被他拋棄的兒子,自然會像從前一樣,畏懼地低下頭。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沉重,這是他刻意營造的壓迫感。

劉奚就坐在那里,仿佛這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逆子!”劉皓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沙啞。

劉奚緩緩抬起頭,站起身,對著劉皓微微躬身。

“叔父,您來了?!?

叔父這兩個字把劉皓準備好的滿腹斥責,瞬間被堵在了喉嚨里。

他預想過劉奚的憤怒、辯解、甚至哭訴,卻唯獨沒料到是如此平靜。

劉皓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強行找回自己的氣勢,指著堂內的狼藉,厲聲質問。

“看看你做的好事,綁架自己的親弟弟,打傷府中家仆!你這般胡鬧,眼里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倫常?!?

“叔父此言差矣。今日有賊人闖府,欲行不軌,我只是自保而已。至于劉籍,他正在偏房休息,毫發無傷。那些賊人已經被我打跑了,我手下兩個忠心耿耿的護衛受了傷,需要叔父出些湯藥費?!?

“要知道我這一脈,實在是家無余財啊?!?

劉皓終于意識到,眼前站著的,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任他拿捏、隨意拋棄的兒子。

他試圖找回一絲作為父親的權威,哪怕那權威早已被他親手丟棄。

“你……你非要如此嗎?!?

劉皓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非要鬧得這般無法無天,將劉家的臉面都丟盡才甘心?!?

“無法無天?”

“我倒想問問叔父,當初你將我趕出府邸,任我自生自滅時,可曾想過人倫天理?今日你的寶貝世子帶人上門,要打斷我的腿時,又可曾將王法綱常放在眼里?”

劉奚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逼得劉皓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這個微小的動作,徹底擊潰了劉皓僅存的尊嚴。

“至于安樂公世子,他既然不懂禮數,我這個做兄長的,自然有義務替叔父你,教一教他什么是規矩。對了,現在要把他帶回去,就得四萬錢了?!?

劉皓身為安樂公,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他指著劉奚,嘴唇哆嗦著,正要破口大罵,一聲通報卻從門外傳來。

“秘書郎中荀蕤前來拜訪!”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讓堂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為之一滯。

荀蕤?清貴無比的世家領袖。他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劉皓先是一愣,隨即狂喜涌上心頭。

他仿佛在溺水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臉上的憤怒瞬間被委屈和希望所取代。

此等人物,最重禮法,肯定不會讓這個逆子在此撒野。

荀蕤儀表非凡,緩緩步入。

他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滿堂的狼藉與血跡,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劉皓身上停留片刻。

在劉皓見了鬼一般的注視下,荀蕤徑直越過了他,走到了劉奚面前。

這位秘書郎中臉上竟帶著一絲歉疚與溫和,對著劉奚深深一揖。

“賢弟,為兄來遲,實在心中有愧。”

“轟!”

劉皓只覺得腦子里一聲巨響,整個人都懵了。

賢……賢弟?

有愧?

荀蕤竟然稱呼這個逆子為賢弟?還向他賠禮?

劉奚也回了一禮,“令遠兄言重了,是小弟家中瑣事,污了您的眼?!?

“無妨。”

荀蕤擺了擺手,笑容真誠。

“為兄心中有愧,一是你獻上的那篇雄文,至今未能呈于御前;二則,族中伯足下本欲舉薦于你,卻因要事耽擱了。此事,皆是為兄的過錯。”

他這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了劉皓的耳中。

雄文?御前?叔祖舉薦?

劉皓的臉色從呆滯轉為煞白,他終于意識到,眼前的逆子,已經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物了。

荀蕤沒有再提此事,轉而用一種更為親切的口吻說道:“不說這些了。明日乃是三月上巳,洛水之畔有修禊雅集,屆時城中諸多名士同道皆會到場。賢弟務必賞光,也正好與眾人結識一番?!?

三月三,洛水修禊。

那不是普通的宴飲,那是整個中原最高等級的士族社交圈。

能得荀蕤親口邀請,這無異于向整個洛陽宣告,劉奚已經有資格進入這個圈子。

劉奚微微一笑:“兄既相邀,豈敢不從。”

“好,那我便不再打擾幾位處理家事了?!?

說完荀蕤才仿佛剛剛看到劉皓一般,略一點頭,便轉身離去,自始至終,沒有與劉皓說一句話。

劉皓呆呆地站在原地,身體卻早已冰涼僵硬。

他臉上的狂喜、委屈、希望,一層層地剝落,最后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他明白了。

自己和那個寶貝世子,從頭到尾,都只是跳梁小丑。

如果早點把出繼資遣老老實實送上來,也不會有今天這般的羞辱。

劉皓沒有再看劉奚一眼,他已經不敢再看。

他默默地轉過身,對著還愣在一旁的家令陳順,用一種干澀的聲音說道。

“回去,備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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