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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里餓殍驚心魄,一朝鷹犬欺虎狼

四月初,洛陽的春意尚未褪盡,劉奚的房間里卻已是另一番光景。

案幾上,曾經擺放著圖紙的地方,如今堆滿了抄寫完畢的佛經。

有的已裝訂成冊,有的則剛剛寫完,墨跡未干。

他提筆蘸墨,筆尖在硯臺里輕輕一旋,心中卻忽然浮起一句自嘲。

“劉奚啊劉奚,你終究還是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原身這一手書法,本來只是打算拿來當個樂趣愛好。

結果因為送去白馬寺的經文效果太好,在桐油墨加持之下,其成品效果,遠非寺中尋常僧人抄錄的經卷可比。

這一試,便引爆了整個白馬寺。

僧眾們爭相傳閱,贊不絕口。

連聶道真昨日都親自登門,言辭懇切,催他加急趕制。

“施主佛經浩如煙海,度人無量,此乃大功德啊?!?

聶道真合掌,笑容安然。

劉奚只能苦笑:“大師,我只是個俗人,精力有限?!?

“凡人亦可積無量功德。”

功德嗎?

劉奚看著那一摞摞新抄的冊頁,紙面光潤。

封皮上的泥金燙字熠熠生輝,心中盤算的卻是另一筆賬。

他開發的那些文具,雖得了些口碑,卻終究是小眾之物,難以形成規模,賺得是辛苦錢。

后面的高端家具又被硬生生打斷。

而這佛門經書,簡直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礦。

僧人們為求一本上品經書,揮手便是數千錢,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撫摸著微涼的織錦封面,低聲自語。

“還是和尚有錢,難怪后世幾個武宗都來了一手滅佛?!?

只是長久以往,好胡風的帽子恐怕是要戴上很久了,不過錢拿到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幸而尚書臺那些人近來像是忘了他,日子反倒清閑。

偶有一人常來拜訪,名叫張穆,是尚書臺的一名書佐。

此人對劉奚的惡名毫不在意,反而對其發明的各種統計之法和文具抱有極為濃厚的興趣。

兩人筆墨之間,言笑甚歡,倒成了這枯燥日子里的一點慰藉。

這日,就在劉奚再次提筆,準備開始一天的功德時,劉陽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兄長!”

他壓低了聲音,眉宇間卻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打聽到了,向秀的后人,他的兒子向純,如今就在洛陽西北百余里的新安縣內”

“啪嗒。”

劉奚手中的毛筆應聲而落,在光潔的紙面上留下一個刺眼的墨點。

他霍然起身,眼中那因抄經而起的幾分迷惘一掃而空,只剩下灼人的亮光。

“好。”

翌日清晨,一行五人一輛馬車,在洛陽城門開啟時便悄然離去。

劉奚帶著周廣宗和皇甫燕,三人都騎著馬,其余的馬匹是從白馬寺借的。

向硠和陳彪坐在馬車內,這二人還不會騎馬。

陳彪也是從流民中招募的少年,身形壯碩如牛。

本是薄有家產的良民,遭了匪亂才投身為從,此刻正好奇地打量著車外。

劉奚一身勁裝,衣襟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皇甫燕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

“你這身打扮,倒像是這兩個小子的護衛了。”

劉奚淡淡一笑,眺望遠方,策馬當先。

“護衛便護衛,只要能到新安?!?

然而離開洛陽不過十里,周遭的景象便急轉直下。

時已入夏,本該是麥苗轉青、田疇漸盛的時節。

放眼望去,卻盡是蔓延的荒草與龜裂的土地。

阡陌早已廢弛,溝渠干涸,殘垣斷壁間滿是火燒過的焦土,仿佛一片被上天遺棄的死地。

風中開始傳來若有若無的腥臭。

行至一處廢棄的村落旁,道邊一群毛色雜亂的野狗正圍聚在一起,瘋狂地撕咬著什么。

馬車上的陳彪面色發青,低聲咒罵了一句。

“天殺的畜生!”

周廣宗臉色鐵青,握著韁繩的手青筋暴起。

他下意識地想去摸背上的弓,卻只觸到了一片空,那只殘缺的手臂讓他拉弓已成奢望。

皇甫燕已經怒喝一聲,策馬前沖。

“鏘!”

短戟如一道驚雷,在死寂的荒野中驟然亮起。

野狗群發出一片慘嚎,還未反應過來,當先一只便被連頭帶身劈成了兩段,滾燙的獸血濺滿了枯黃的野草。

皇甫燕提著滴血的短戟,勒馬而立,聲音冷得像冰。

“人死于野,竟為狗食,豈能坐視?!?

眾人這才看清,那被撕咬的赫然是一條尚未完全腐爛的人腿。

血肉模糊間,森然白骨清晰可見。

劉奚端坐馬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收斂了吧。看來這前路,比洛陽城中要兇險百倍?!?

血腥與腐臭混在一起,灌入每個人的鼻腔,令人作嘔。

周廣宗默然下馬,用刀在路邊刨開一個淺坑,將那殘肢推入,草草掩埋。

陳彪在車里干嘔了幾聲,臉色煞白。

在這死寂的沉默中,劉奚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們知道,為何會如此嗎?”

車簾被掀開一角,露出向硠那張尚帶稚氣的臉。

他看著那新堆起的小小土墳,嘴唇有些發干,低聲道。

“是因為……到處都是趁亂劫掠的土匪嗎?”

劉奚緩緩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并非如此?!?

他勒轉馬頭,面向眾人。

“是因為這天底下,只顧著看上面的人太多,而肯低下頭看看下面的人,太少了。”

“這數年以來,戰亂不斷,一再征發徭役,抽空了田間的青壯。沃土無人耕種,便成荒野;百姓沒了活路,不是餓死,便是為求活命而淪為盜匪。”

皇甫燕掏出一塊抹布,戟刃上沾染的血肉和碎發被他一點點抹去。

他忽然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暴戾的憤恨。

劉奚正好騎在他的身側,離得最近,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群只知內斗的廢物……若非司馬家的那幾個王爺把天下搞得烏煙瘴氣,何至于此?!?

身為將門之后,他的眼光倒是比其他人高的多,也敢說這些話。

入夜時分,一行人終于在前方看到了一點昏黃的燈光。

那是一座驛站,孤零零地立在官道旁,黃土夯筑的院墻意味著暫時的安全、熱水與床鋪。

所幸洛陽京畿附近的驛道體系尚未完全崩潰。

驛丞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睡眼惺忪地出來接待,本有些不耐煩。

但當劉奚給驛丞晃了一眼尚書臺的印信,他的態度立刻變得恭敬起來。

劉奚如今好歹有個官身,花起錢來也頗為爽利。

他要了一間相對干凈的通鋪,又讓驛卒準備了熱水和幾樣簡單的吃食。

在經歷了白日的荒蕪與血腥后,能在這亂世中有一碗熱湯,已是極大的慰藉。

陳彪和向硠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狼吞虎咽地吃著餅子。

就在眾人準備歇下時,驛站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馬蹄聲、犬吠聲、以及人們肆無忌憚的笑罵聲混雜在一起,由遠及近。

驛站的大門被猛地推開,一股風卷了進來,吹得油燈狂跳。

七八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簇擁而入,他們身穿錦衣,腰佩玉環。

身后還跟著幾個牽著獵犬、架著獵鷹的仆從。

看這架勢,顯然是趁著出來游獵的世家子弟。

為首的青年掃了一眼簡陋的大堂,眉頭一皺,滿臉嫌惡。

他的目光落在劉奚所占最靠近火塘的溫暖位置,毫不客氣地對驛丞喝道。

“驛丞,把那幾個角落里的人趕走,這塊地方,我們要了!”

那驛丞一臉為難,搓著手上前,對著劉奚等人這邊點頭哈腰。

“幾位郎君,你看……這位是……”

“砰!”

周廣宗將手中的長刀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霍然起身,一手按在刀柄上。

白天所見的餓殍與眼前這群人的驕奢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點燃了他心中的憤懣。

“憑什么?”

他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那為首的青年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瞥了他一眼,尤其在那半截左手上停留了一瞬,嗤笑道:

“憑什么?就憑我們是河內常氏。一個殘廢,也敢在此聒噪?”

“你!”

周廣宗勃然大怒,長刀出鞘半寸。

與此同時,一直靠著墻壁皇甫燕也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

“我家世代在涼州與羌人血戰,我父更是追隨大將馬隆九死一生大破禿發鮮卑,沒想到換來的,竟是這般要看內郡豎子臉色的世道。”

“豎子?”

火塘邊為首的常氏子弟耳朵尖,立刻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夸張的譏笑。

“喲,我當是誰在這兒怨天尤人呢?原來是個涼州來的武夫?。∵叺仫L沙吹多了,連人話都不會說了?!?

他身旁一名士子搖扇而笑。

“常兄何必與此輩較真?涼州僻壤,窮山惡水,所養者無非刀弓匹夫,懂什么禮義?”

眼看沖突一觸即發,一只手堅定地按住了周廣宗拔刀的肩膀。

另一只手則搭在了同樣怒意上涌、準備起身的皇甫燕手臂上。

劉奚站起身,平靜地對二人搖了搖頭。

他看都未看那群世家子弟,只是拉著周廣宗和皇甫燕。

“我們換個位置。跟一群出來尋樂子的閑人置氣,耽誤了正事,不值得。”

說罷,他帶頭拿起自己的行李,主動讓到了一個陰冷潮濕的角落。

向硠和陳彪見狀,也敢怒不敢言地跟著挪了過去。

周廣宗死死地盯著那群高聲笑談的世家子弟。

最終,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將刀收回鞘中,一言不發地坐到了劉奚身邊。

角落里,只剩下皇甫燕幾聲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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