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姚希剛把關于林先生案件的最后一份案卷歸檔時,門鈴就響了。
晚上十點半,這個時間會是誰?她從貓眼里看了眼,瞬間愣住。
梁成山站在門外,背挺得筆直,卻透著股不穩的搖晃。路燈的光打在他臉上,能看見泛紅的眼尾和迷離的眼神。
那紅不止在眼尾存在,似乎還從臉上蔓延到了脖子。
「你......」姚希剛拉開門,一股酒氣就飄了進來。
他居然喝酒了?
醉酒,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是什么發展?
「能進來嗎?」梁成山的聲音有點啞,平時的清冷感被磨掉了大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懇求。
喲,一個可憐兮兮的小狗在請求收留呢。
罷了,他應該不是這種人,姚希心想。
她側身讓他進來,聞到他身上除了酒氣,還有淡淡的泥土味。
「坐吧?!顾噶酥干嘲l,轉身去倒溫水,「喝了多少?」
沒聽見回應?;仡^一看,他還站在玄關,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背包帶,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過來坐?!挂ο0阉f過去,「被查酒駕了?」
他接過杯子,指尖燙得驚人,和平時的微涼完全不同?!笡]開車,走路來的?!?
姚希挑眉。從舊巷到她這兒,走路得四十分鐘。深更半夜,一個醉漢徒步穿過大半個老城區?他還真有閑心。
「你去哪了?」
梁成山沒回答,低頭盯著水杯里晃動的漣漪,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今天是阿哲的忌日?!?
「阿哲?」
「朋友?!顾攘丝跍厮?,喉結滾動的弧度比平時大,「認識四年,去年走的?!?
姚希沒再追問。她看他握著杯子的手在抖,指節泛白,像是在用力克制什么。實在是不好開口啊。
「去看他了?」
「嗯?!顾c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帶了他愛喝的橘子汽水,放墓前了。」
說完這句,他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杆傉f,等病好了,要去擺攤賣橘子汽水?!?
姚希的心輕輕沉了一下。???什么?。?
她沒敢問,安靜地坐在旁邊,聽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在醫院走廊?!顾鲱^靠在沙發背上,眼睛望著天花板,焦距散著,「他手里攥著診斷書,笑得跟沒事人一樣,說'嘿,這下不用愁養老了'?!?
梁成山的手指在膝蓋上蜷縮起來,像是在抓什么。「其實我們都知道,這病養不了老,只能等著......」
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空氣里的沉重感濃得化不開。
姚希想起老頑童說的,他深更半夜出門,回來帶著消毒水味。想起他屋里永遠拉著的窗簾,想起他接遠程單時那股不要命的勁兒。
「你們......很像嗎?」她輕聲問。
「以前不像?!顾D過頭,眼神里蒙著層水汽,看得不真切,「后來越來越像。都喜歡關著門,都怕見太陽?!?
他突然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很輕的、像被什么堵住的聲音。
姚希愣住了。她從沒見過梁成山這個樣子。
那個修電腦時冷靜得像機器的人,那個說“等價交換”時眼神銳利的人,此刻像個被戳破的氣球,所有堅硬的外殼都軟了下來。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臺出了故障的電腦。」他喃喃道,「運行起來咯吱響,還怕被人發現內核壞了。怕被人嫌棄。」
「阿哲總說我裝?!顾α诵?,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滑下來,「說我明明怕得要死,還裝得什么都不在乎?!?
姚希遞過去一張紙巾。長了張口,卻找不到什么話說。
他猛地回神,看清手里的紙巾,突然站起身:「我該走了。」
「外面降溫了?!挂ο@∷母觳?,入手滾燙,「你這樣出去會感冒?!?
梁成山的身體僵了一下,沒再掙開。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我是不是很麻煩?」他問,聲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語,「阿哲以前也總說,跟我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氣?!?
姚希想起自己被親戚鎖在儲藏室的日子。黑暗里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那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是個只會添麻煩的累贅。
「誰還沒點麻煩事。」她松開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你看,月亮有時候也會被云擋住,不代表它不亮了?!?
梁成山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今晚的月亮確實被云層遮了大半,只漏出點朦朧的光。
「我小時候......」姚希頓了頓,撿了個無關痛癢的片段,「總以為自己是個掃把星,身邊的人都因為我變得不幸??涩F在不也是做了偵探幫助了很多人嗎?」
她回頭看他,發現他在看自己,眼神里的迷茫淡了些。
「麻煩不麻煩,得自己說了才算?!?
她沖他笑了笑,「至少我覺得,你比我上次那個賴賬的客戶強多了。」
梁成山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雖然很輕微。他抬手抹了把臉,像是想把剛才的失態都擦掉。
「水......謝謝你。」他把空杯子放在茶幾上,動作還有點晃。
「我送你回去?!挂οD闷鹜馓祝冈僮咚氖昼?,你該直接躺路上了?!?
他想拒絕,張了張嘴,最后只說:「打車錢我轉給你。」
「不用?!挂ο4┥闲?,「算上次你幫我解密的附加服務?!?
下樓的時候,梁成山走得很慢,腳步虛浮,卻堅持不要姚希扶。只是在下最后兩級臺階時,他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抓住了旁邊的扶手。
那扶手是松動的,被他一抓,發出“吱呀”的怪響。
「這破樓早該修了?!挂οM虏鄣?。
「我會修,我什么都會修……」梁成山突然說。
姚希愣了一下,笑了:「你酒醒了?」
他沒說話,只低著頭淺笑了一下。
夜風確實涼,姚希伸手理了理他的領子,像照顧個小孩子一樣,難道自己是個當媽的命?
卻沒留意自己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
梁成山的目光在她肩頭頓了頓,猶豫了幾秒,伸手將姚希外套扯了扯,蓋住她的肩膀。
他的指尖很燙,應該是喝了酒的緣故,不僅人像一個煮熟了的蝦,體溫也像,還是剛剛出鍋的那種。
「自己穿好。」他別過頭,聲音有點悶。
姚希低頭看著被拉好的外套,突然覺得,今晚的風好像也沒那么冷。
當媽也沒什么不好,畢竟兒子還算孝順。
路口等車的時候,梁成山蹲在路燈下,不知道在看什么。姚希走過去,發現他在數地上的螞蟻。
“喝醉了還研究昆蟲?“
“它們在搬家?!八钢粭l細細的黑線,“要下雨了。“
姚希抬頭看天,星星都被云遮住了,確實像要下雨的樣子。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八f,“螞蟻比天氣預報準,我知道的可多了!“
得!這位爺該是還沒有醒酒。
出租車來了,姚希拉他起來。塞進車里,自己也跟著坐進去,他靠著車窗,很快就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姚??粗膫饶?,路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能看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原來再冷的人,也有這么多藏起來的柔軟。
到了舊巷口,姚希付了錢,想叫醒他,卻發現他手里攥著個東西。
是張揉皺的墓園門票,角落里印著日期,還有個模糊的名字——陳哲。
她輕輕把門票從他手里抽出來,塞進自己口袋,然后推了推他:“到了。“
梁成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神清明了些?!爸x謝你?!?
“上去吧?!耙οL嫠_車門,“記得鎖門。“
他沒有馬上下車,只是站在路邊看著她,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姚希?!八蝗唤兴拿帧?
“嗯?“
“下次......“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有需要幫忙的,隨時找我?!?
說完,他轉身就走,腳步比來時穩了些,背影卻透著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姚希坐在車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讓司機開車。
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門票,借著車燈的光看了看。照片上的陳哲笑得很燦爛,眉眼間居然和梁成山有幾分像。多年輕的人啊……
她把門票折好,放進包里。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老頑童發來的消息:“小希,梁成山那小子是不是去找你了?“
姚希挑眉,回了個“您怎么知道“。
老頑童秒回:“他出門前給我發了條消息,說'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活了六十年,頭回見他說這話?!?
姚希看著屏幕,突然笑了。真是難得,她竟然會成為那個他想找的人,明明才認識不到一個月。
緣分嗎?
車窗外開始飄起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玻璃上沙沙響。
她想起梁成山說螞蟻在搬家,還真挺準。
只是不知道,那個喝醉了會說胡話,會數螞蟻,會偷偷紅耳根的梁成山,明天醒了,還會不會記得今晚的事。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張硬硬的門票,指尖傳來輕微的觸感,像個藏起來的秘密。
這雨,好像要下一整夜。但不怕,雨淋過的地方,會有新的種子長出來,發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