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
自群臣紫宸殿進獻尊號與議定年號之后,李湛算是徹底放飛了自我。
心里迫切地希望時間快些過,染工們快點來。
距離史書記載的染工暴動,四月十七日,尚還有幾天時間。
吩咐郭義籌備的事宜,對方也回應一切準備妥當。
能否利用染工暴動一事,借刀殺人,就看連環計有無紕漏了。
不僅要借染工之手除掉劉克明和王守澄,擺脫宦官集團最大的威脅,李湛還打算埋下一顆釘子,限制挾持神策軍,最好能徹底掌控禁軍。
至于計劃最終能否順利實施以及達到相應的效果,李湛心里也沒譜,只能聽天由命。
今日一大早,李湛便在劉克明的陪伴下,前往仁壽宮給太后請安。
這還是自打穿越以來,第一次見生母。
心里難免緊張。
身旁的劉克明則是一路上胡思亂想,他敏銳的感覺到,陛下最近與自己的關系愈發疏遠起來。
有些事情總喜歡吩咐一個毛頭小子江吉去做。
讓他有些吃醋,暗自不爽。
但聯想到陛下一如既往地會帶自己去打馬球,與平日里那些球友關系密切,打鬧成一團。心中的不快與疑惑便消解了大半,暗道自己應該是多想了。
來到仁壽宮時,王太后正穿著一套較為樸素的長袍,盤跪在蒲團之上禮佛。
殿內熏香繚繞,嗆的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李湛下意識揮了揮手,驅趕走面前的香火煙霧,行了叉手禮。
“太后圣體安否?”憑著記憶里的問候,較為生疏的請安。
王太后并未轉身,語氣輕柔說道:“湛兒來了?且多等片刻。”
說罷,口中輕輕呢喃。
李湛尋了個座坐下,豎起耳朵一聽,母親口中念叨著的是一篇經文。
十分晦澀。
仁壽宮的侍女端來了茶水點心,與劉克明等內侍退到了殿外廊檐下等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太后終于念完,對著面前供桌上的佛像施了禮,方才起身。
她邁著蓮步緩緩走至李湛身旁,在旁邊的木椅上坐下。
李湛這時才借著余光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母親。
雖然記憶中尚存著關于她的容貌,可已經變得模糊起來,此番再見到時,記憶里一顰一笑便又那般清晰起來。無數的記憶涌現在腦海里,膚觸、氣味與情緒混雜,讓李湛心頭忽的一酸,忍不住潸然淚下。
“湛兒這是怎么了?”王太后伸過雙手,將李湛的手緊緊握住,關切問道:“可是治國太累,受了朝臣的委屈?”
李湛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搖了搖頭說道:“沒什么,我就是太久沒見阿娘了,有些想念。”
“哎。”王太后長嘆一聲,明亮的燭火映在嬌容上,她的眼角也紅彤彤一片。
末了,她似是回憶緩緩說道:“自打先帝龍馭賓天之后,湛兒就再沒來過這仁壽宮了。現在湛兒是皇帝了,肩上扛著的是大唐與天下子民,國事要緊。”
“今后我一定經常來陪陪阿娘。”
“哎,你這孩子。”王太后巧笑嫣然,說道:“不打緊的,平日里采薇也會來陪陪我,還經常帶些親手做的吃食,這孩子啊,討人喜。”
李湛輕輕嗯了一聲,有些羞愧。
沒想到郭氏會私下里經常來仁壽宮陪太后解悶,這倒是挺讓他意外的。
郭氏與自己在一起時,卻從來沒提過。
“你啊,也該考慮考慮什么時候讓我抱孫子了。”王太后笑瞇瞇地看向李湛,眼眸中盡是迫切。
“呃,此事尚不急。”李湛老臉一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暗嘆無論什么年代,父母總是喜歡催生。
自己雖然時常在郭氏那里留宿,可與郭氏僅限于神交狀態。受后世短視頻和科普影響,他認為生育過早對女性的傷害非常大,現在又沒有好的措施預防,只能盡量往后拖一拖。
面對母親的催促,李湛只能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為了不讓母親在此事上過多糾纏,李湛連忙撇開話題,詢問道:“剛剛阿娘可是在禮佛?怎弄得殿內云霧繚繞的?”
王太后柔笑道:“今日彌勒下生,我無法出宮去往佛寺祝生,故而在這宮中設下佛像,心念祝賀。”
“彌勒下生?”李湛對佛教并不了解,故此疑惑。
“每年四月初八,便是這‘浴佛龍華會’,各地佛徒會齊聚一堂在各寺設下香湯。為的就是祝賀彌勒在這一天降生,也算是一場佛門信徒們的聚會吧。”
“原來如此。”
李湛恍然大悟,但心里卻衍生出一絲好奇,打算一會兒從仁壽宮出來后,出宮去看看。
與王太后寒暄了片刻后,李湛便打算先告辭了。
約定好隨后帶郭氏一起來給太后請安后,便行了禮離開了仁壽宮。
李湛未多做停留,直奔紫宸殿換衣。
這次倒沒避開劉克明,而是帶著他一同出了宮。
因為是沖著浴佛龍華會而去,故而幾人還雇傭了一名號稱‘長安百曉生’的領路人。
在問明來意后,百曉生隨口便列舉出長安內外數座有名的寺廟,并極力推薦諸人前往樊川八大寺,尤其是華嚴寺和興教寺。
興教寺最為熱鬧,因其是玄奘法師埋骨之處,故而在樊川八寺中名氣最大。
華嚴寺次之,是華嚴宗的祖庭,拜佛人數雖然比不及興教寺,但勝在不擁擠,能完整瀏覽整個恢弘寺廟。
左右衡量之下,李湛選擇了前往華嚴寺。
畢竟想要參觀龍華會盛況,也得能進去參觀才行,不然被人流堵在寺外寸步難行,悶熱難受不說,還極度危險。
華嚴寺則成了最優選,不僅熱鬧,還不擁擠。
沿路上,百曉生一張嘴片刻不停,城內外大小佛寺,名字、位置以及繁華程度張口就來,如數家珍。
從其口中,李湛越聽越心驚。
原因無它,光長安一座城,內外大小佛寺一百余座!
大慈恩寺、大興善寺、西明寺、青龍寺、圣善寺、香積寺、凈業寺、弘福寺等等等。
要知道,如今佛寺在大唐享有很高的特權。
僅憑‘不課不役’這一條,對于經濟和稅收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不用納稅,不用參與徭役。
會讓不少人為了躲避田稅而掛靠寺院名下,不少人為了逃逸兵役和徭役而剃度出家當和尚。
人口流失、國家財源枯竭......
這些由寺廟造成的后果一瞬間便涌上了李湛的心頭。
想通一切的他,心里不由得豁然開朗,暗道怪不得會出現‘會昌法難’。
這些佛寺,卻是在變相一點點蠶食著國家的命脈。
滅佛。
這個念頭幾乎刻印在了李湛心上,揮之不去。
這是一個為國家稅收開源的好路子,值得他去做。
即便是被那些佛教徒視為暴君、仇人,李湛也毫不猶豫會選擇背下這個罵名,因為身為后世之人,他明白功過是非自有后人評判。
在眾人抵達華嚴寺時,李湛最先觀察的,是寺外山下正在農耕的數頃良田。
此寺地勢險峻,建于半山之上。良田不如其它寺廟那般密集,多數散落在離寺較遠的位置。
據說元和年間有豪強捐贈華嚴寺良田千畝,至于是真捐還是掛名就不得而知了。
但可以確信的是,自那時起,這些田地就無法再為大唐產生一個銅板的稅收。
李湛默不作聲地隨著百曉生入了寺。
一路上來往信徒絡繹不絕,大多數人身著縫滿補丁的粗布麻衣,臉色蒼白或是蠟黃,雙目無神亦或迷茫。
步伐踉蹌,如同行尸走肉。
李湛眉頭緊鎖,冷眼注視著寺內的一切。
劉克明幾人驅趕著被人群擠過來的路人,盡量保證李湛的人身安全。
幾人來到寺內售賣香火的攤位前,上面擺滿了密密麻麻、款式各異的香火。
售價從二十文錢到百文錢不等。
這個價錢并不便宜,甚至可以說昂貴、天價。
要知道現在一斗栗才二十文左右,竟然比不上一根香火!
最夸張的是,前來購買香火的香客們一個接著一個,面對幾十文一根的香火,也只是略一猶豫便咬牙買下。
從身上四處摸索湊夠銅板,小心翼翼接過,生怕一個不小心折了。
李湛抿著嘴唇,命劉克明掏錢買了幾根。
他本不想買的,可要想進內寺,必須在前殿拜了佛,上了香火才行。
寺內大小佛殿數座,每拜一殿便要上三柱香,佛殿盡皆拜完,方才彰顯禮佛誠心。
用方丈的話來說,就是佛才能感應到你的誠意,并滿足你的愿望。
層層剝削克扣下來,比賄賂八關十六子去見李逢吉還要狠。
人家李相公好歹賺的是朝中大臣和世家的錢,這佛寺方丈圈的全是那些鹽都吃不起的窮苦百姓。
這些人省吃儉用,買來香火,將一輩子的積蓄放在了求佛能讓他們來世投個好胎。
滑稽又無奈。
李湛臉色如常,內心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暗道,這便是佛教的可怕之處。
無形之中斷了人此生掙扎奮斗的信念,將一切寄托在那虛無縹緲的來世之上。
聯想到后世某佛宗大國的慘狀,心中是既生氣又覺得可悲。
看來,開化這個年號還真選對了。
被層層剝削一番后,李湛總算是逛完了華嚴寺以及寺內著名的地標‘華嚴雙塔’。
前后佛殿二十余座,僧丈數百余人。
設香湯兩座沐佛,禮佛香客千人不止。
這還僅是較為‘冷清’的華嚴寺,至于興教寺是何等盛況,李湛已經腦補出來了。
其中往來香客不乏有衣著華麗的世家與富商,他們帶著家丁招搖過市,對于擋路的平民百姓皆是棍棒驅趕,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對此,李湛深深皺了皺眉。
長嘆了口氣,帶著內侍臉色蕭索地離開了華嚴寺。
回城的路上,李湛默不作聲,看著車廂內的小火爐發呆。
皇權被擠壓落寞的無奈感涌上心頭,他很想改變這些腌臜的現狀,可在掌權之前,卻什么也做不到。
“再忍忍!”
他心中暗暗告誡自己。
好在,這一切,就要快結束了。
重新收攏回心神的李湛,在昏暗的車廂內,眼眸兀自閃爍起一抹明亮。
意味不明卻充滿著堅毅神色的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