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仁坊,江王府。
此時暮色漸深,夕陽垂落。
李逢吉在一名身著翠綠襦裙的婢女引領下,穿過一片繁花綠草交織的林蔭小道,腳下密密麻麻的鵝卵石硌得他腳疼。
府內絲竹、管樂、琵琶聲不絕于耳,隨著離‘暖春閣’越來越近,聲樂也愈發清晰洪亮起來。
這是一首充滿異域風情的譜子,李逢吉聽過不止一次。
據說出自某位西域來的音樂大家。
來到閣樓檐下,李逢吉隔著紙窗都能聞到里面飄散出來的陣陣胭脂芳香,不時還能聽到男人爽朗的笑聲與女人嬌媚的輕笑。
他皺了皺眉頭,臉色很快恢復平靜。
“同平章事李逢吉求見江王殿下?!?
屋內的舞樂聲驀然小了些許,李逢吉潤了潤嗓子正準備再次叩門時,房門兀自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又是一名身著襦裙的婢女。
她小心翼翼抬起頭看了一眼李逢吉后,便慌忙垂首側開身子,候在一旁。
映入李逢吉眼簾的,是依舊載歌載舞的幾名胡姬,她們渾身上下未著寸縷,僅掛著一條銀色魚鱗甲片制成的小肚兜,隨著翩翩起舞而閃爍出陣陣銀光。
眼前這香艷的場面,讓李逢吉有些不適。
當視線透過胡姬那白花花的身軀,李逢吉看到了慵懶倚在床榻上的江王李涵。
他的下首還盤坐著幾名儒生,李逢吉定睛一看,正是早自己先到一步的李宗閔與張又新二人。
離自己較近的一名年輕書生,此時袒胸露乳,放懷暢飲。一名胡姬正匍匐在他的身上,吮吸舔弄。
那名年輕人正是自己的侄兒,李仲言。
李逢吉挑眉望向江王殿下,只見對方嗤笑一聲,懶洋洋地說道:“喂藥了,子訓有的爽了?!?
回過神來的李仲言看到站在閣中的世叔,趕忙推開懷中女人,便要起身行禮。
怎奈服用過媚藥的胡姬死死纏摟著他的腰身,就像是黏在身上的牛皮糖一樣甩脫不掉。
李逢吉冷哼一聲,徑直走向里面。
在空座位上坐下,接受了幾人的行禮。
江王從榻上坐起,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將舞女們趕走。
兩名婢子想要將神志不清的胡姬從李仲言懷里拖走,卻無論如何也拖拽不動絲毫。
李涵笑瞇瞇地從床榻上起身,來到李仲言面前。
胡姬像是發瘋般,口中呢喃不語,雙手在男人身上胡亂撫摸著,飽滿的紅唇落在男人脖頸耳后,拼命舔弄。
只聽‘砰’的一聲,胡姬身子瞬間發軟,像一灘軟泥般癱倒在李仲言懷中。
李涵將手中的銅佛像放回桌案上,接過婢子遞來的絲巾擦拭了一下沾滿鮮血的手。
臉上依舊掛著那副令人看了暖洋洋的笑容。
李仲言臉上也濺滿了鮮血,他人已經癡傻,呆坐在了原地。
只感覺懷中美人的體溫在迅速下降,不久后,那具尸體就被下人婢子們拖走了。
“好了,這下總算安靜了?!苯跖牧伺氖?,看向李逢吉:“李相公怎的今日尋上門來?”
李逢吉冷眼看著屋里發生的一切,對于江王的殘忍無情,似乎早已見怪不怪。
他沉聲說道:“江王心里應該清楚,我來這里的目的。”
李涵坐回榻上,環視了一圈屋內眾人,最終將目光落在李逢吉臉上:“本王早就說過了,只想過逍遙日子,不想碰那東西?!?
隨后,語氣冰冷地補上了一句:“那不是本王該想和該碰的?!?
“殿下真的不想嗎?”李逢吉淡淡地開口問道。
“逍遙快活的日子賽神仙,何必上去受那罪?”
“殿下真的不想嗎?”
“本王可不想每日三更便起,憂那軍國大事。”
“殿下真的不想嗎?”李逢吉再度問道,語氣不容置疑。
“不想?!崩詈@次沒有再固執,果斷搖了搖頭。
“趁著陛下尚年幼...”
“本王又老到哪里去了?”江王指著自己那張比李湛還要稚嫩的臉龐,癲狂大笑:“李逢吉,你且好好看看!本王可是比陛下還要年少稚嫩呢!”
李逢吉沉著一張臉,沒有出聲。
張又新放下手中的酒杯,勸李逢吉道:“李相公,要是江王無意,也莫要再勸了?!?
“是啊?!崩钭陂h猶豫著看向窗外,小聲叮囑道:“莫要被有心人聽了去,被人知道可就不好了。”
李逢吉瞥了一眼尚處在呆愣之中的侄兒,對著江王拱了拱手:“江王殿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李涵酌了口酒,掃了一眼屋內的幾人。
半晌過后,從床榻上跳下,赤著腳踩在地毯上向屋外走去。
李逢吉起身擺了一下袖袍,跟了出去。
沿著廊橋走了許久,方才在李涵的引領下進了一間矮殿,里面擺放著幾行書架,上面擺滿了書卷古籍。
李涵將桌案上的書籍收攏好,隨意丟棄在一旁,坐下后裸露的雙腳直接翹在了桌案上。
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有什么話說罷?!?
“那我可就開門見山了。”李逢吉面色平靜,緩緩開口:“趁著我還掌握朝權,王樞密還掌握禁軍大權,這是殿下最好的機會?!?
“什么意思?”李涵依舊無所謂,似是隨意問道。
“我隱約感覺到,陛下在針對我。”
李逢吉話音剛落,便聽到瓷瓶碎裂的聲音,刺耳與沉重。
他垂下了眼簾,盡量避開江王充滿怒意的眼神,他心里清楚,眼前這個少年殿下在發泄著心中對自己的怨恨與不滿。
“當初你和王守澄怎么跟本王說的?”李涵不顧地上碎裂的瓷片,雙腳踏上,驀然殷紅一片。他不理會赤足上傳來的刺痛感,走到李逢吉面前質問道:“你們二人在先帝立儲之時,信誓旦旦保證本王能入主東宮,可結果呢?”
“現在發覺自己掌控不了新帝了,便想起本王了?”
李涵一腳踢開浸染鮮血的瓷片,收起少年的稚氣,冷冷說道:“本王現在告訴你,以前本王或許還想爭一爭,但現在不想了。連你李逢吉都擺平不了的人,本王憑什么就能斗得過?”
聽完少年充滿怨恨的話,李逢吉終于卸下那副偽善的表情,面色一沉,嘶啞說道:“殿下你好像誤會了,我可沒說擺不平。既然殿下無意此位,那我只好去拜訪一下安王殿下了?!?
李涵向書房外走去,聽到此話時身子頓了一下,緊接著冷聲道:“慢走,不送。”
......
就在李逢吉不告而別之后,李宗閔等人也一臉郁悶悻悻而去了。
縱然被江王府上的胡姬迷了眼,可宰輔大人都冷著臉走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繼續厚著臉皮待下去。
李涵臉上笑容已經卸下,面色平靜地將幾人送走后,獨身一人又回到了書房之中。
從桌案上收攏好的書堆中抽出一本被壓在最下方的書冊,書頁已經泛黃,古樸的書籍封面上寫著四個大字《貞觀政要》。
那是吳兢在開元年間書寫的巨著,里面是太宗皇帝畢生的治國經驗。
曾幾何時,自己也夢想成為太宗那樣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帝王。
可這個夢,在十四歲那年就破碎了。
親手縫制它和擊碎它的,都是李逢吉。
就在李涵陷入回憶中時,書房的門悄然間被人從外輕輕推開,一名身著儒服的中年男人緩緩走了進來。
他留著八字胡,皮膚稍顯黝黑,但眼神中充滿著一絲銳利。
“殿下還忘不掉嗎?”男人嘶啞著聲音,語氣似是嘲笑,又似是無奈。
“長史怎么來了?”李涵抬起頭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男人,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本《貞觀政要》之上。
男人啞然一笑,說道:“剛剛看見李相公沉著臉出了王府,下官這不是來看看么,殿下莫非和宰輔鬧矛盾了?”
李涵閉口不語,算是默認了。
“哎~”男人嘆了一聲,說道:“其實不爭也好,這輩子快快樂樂做個藩王多自在?!?
“是啊,多自在?!崩詈雎?,眼神落向窗外,看著夜色四顧茫然。
男人將地上碎裂的瓷片一片片撿起,看到李涵腳上已經凝固血痂的傷口,忍不住心疼道:“殿下,我為你包一下吧?!?
“不用了?!崩詈虉痰負u了搖頭,苦笑道:“長史,你覺得本王還有機會么?”
“以前有?!蹦腥藟合律碜訐鞏|西的動作頓了一下,語氣平淡地說道:“現在,不確定?!?
“為何不確定?”
“當初下官在東宮擔任太子詹事時,陛下恣情縱欲,令下官十分失望。”男人站起身來,神色堅毅了些許:“后來轉入江王府,下官以為您和陛下一樣,沉溺于酒色之中。直到無意中撞到殿下在讀《貞觀政要》之時,才知道原來縱情聲色這一切都是殿下您的偽裝?!?
“李相公來府上所為何事,下官自然能猜到一二。連一向沉穩的他都坐不住了,恐怕當今圣上和您一樣啊......”
李涵一愣,眸中的亮光黯滅了幾分。
“殿下,如果對手和您一樣的話,您真的有十足把握戰勝他么?”
男人的話,像是一柄利刃,狠狠插在了李涵心上。
一股無力的疲倦感席卷全身。
李涵努力撐直了胳膊,從桌案后站起來。
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年輕的身體仿若老叟一般軟弱與無力。
“本王......”李涵看著那撲爍的燭火,呢喃出聲:“累了?!?
“但是本王...不甘心吶。”
“長史,你會幫本王的,是吧?”
男人默然不語,神情蕭索。
良久,出聲打破了屋中的寂靜:“既然殿下想試試,那下官便幫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