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梁守謙親筆書信,在神策右軍營地敷衍了事,李湛吩咐劉克明賞賜了些錢財。
軍士們喜笑顏開,紛紛贊嘆皇帝圣明。
李湛打馬出了營,縱馬狂奔趕回大明宮。
路上不忘囑咐內侍把柳公權喚來,稱有要事相商。
等侍書收到消息趕到紫宸殿時,李湛早已在殿中等候他多時。此刻正坐在御案后,手捧梁守謙所著的‘兵法’,表情十分耐人尋味。
如往常一般行了臣禮,卻見李湛屏退了殿內宦官,只留下君臣二人。
就連一直陪伴帝王左右的劉克明也被遣了出去。
正當柳公權納悶不解時,忽聽到御案后李湛幽幽問道:“柳卿在書法上造詣頗高,模仿一個人的字跡對你來說不難吧?”
“不知陛下要臣模仿誰的字跡?”柳公權拱手恭敬發問,頭顱稍微往后側了一下,以此躲過飄來的銀縷檀香。
“王右軍的字可以模仿嗎?”
柳公權臉上浮現一抹為難之色:“王右軍的字靈逸飄動、渾然天成,以微臣的能力,只能仿個七八成相像。”
“才七八成么?”李湛似是自言自語,撫著下巴陷入沉思。
柳公權提著一顆心,以為君上不滿,額頭滲出幾滴冷汗。
滿臉緊張地束手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喘。
“能被人看出來嗎?”
李湛莫名其妙的發問,讓柳公權忍不住神思飄飛,甚至懷疑陛下是不是想偽造王右軍的字帖來向臣子們炫耀。
當初太宗皇帝對王右軍的字帖十分癡迷,尤其是《蘭亭集序》。
甚至有大臣為了諂媚討好君上,進獻上假的字帖,引得太宗勃然大怒。
太宗皇帝也不止一次讓褚遂良模仿過王右軍的字跡,作為書法大家,即便是褚遂良都無法做到十分相像。
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嗎?
猶豫許久,柳公權有些不自信地說道:“若是對王右軍字跡多有研究的書法大家還是能看出端倪來,但常人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李湛心忖應該無人專門去研究梁守謙的字跡。
遂點頭吩咐道:“卿且模仿此書信的筆跡試試。”
李湛將梁守謙的書信輕放在御案上。
柳公權緊隨其后抄起書信一看,眉頭緊鎖,險些被氣暈過去。
這亂七八糟地寫的什么玩意?
這字怎么還不如坊間三歲小兒寫的好看?
署名‘梁守謙’?
那便無事了。
柳公權認真觀摩完,將書信平展在桌案上鋪好,擼起衣袖研磨墨水。
他在心里暗暗發誓,接下來可能是他這輩子寫過最丑的字。
直到半晌后,柳公權連續仿寫了數十遍,拿著草稿讓李湛過目。
“不錯!”李湛仔細對比了一下原稿與仿件,贊道:“不能說十分相似,但也一模一樣了。”
柳公權無心在意陛下的夸獎,只感覺頭暈目眩。
讓他仿寫這么丑的字,簡直是對他人格的一種侮辱。
可偏偏下令讓他模仿的人又拒絕不了,尤其是寫完還受到夸獎,有種被人按在地上猥褻的羞恥感。
“按照原件書信的風格筆跡,幫我寫一封密函。”
柳公權身子一顫,一臉憋屈地走了過來。
“陛下要臣寫什么?”他聲音顫抖,極力壓制著心中的酸澀。
這么丑的字模仿幾遍也就算了,還得再寫一遍。
“就寫,嗯......”李湛略一思索,沉吟道:“請王樞密速到延英殿一敘,有要事相商!”
聽聞此話,柳公權心里一驚,面色故作鎮定再次執筆。
心中難免思忖:陛下為何要偽造書信?這封信,又有何用?
從書信內容來看,延英殿......?
太多的不解與疑惑充斥著柳公權的內心,但聰明的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須偽裝成懵懂無知的樣子。
很快,由柳公權執筆仿造的‘密函’便大功告成。
李湛接過密函快步走到窗邊,借著陽光認真與原件對比起來,確認無誤后方才放下心。
心中對于柳公權在書法上的造詣十分欽佩。
需要偽造的密函有很多字在原件中未曾提及,全靠柳公權自身對于字體的琢磨與把控仿寫而成。李湛十分確信,即便梁守謙私下里寫到這幾個字,也一定與密函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如果不像,那也是梁守謙自己的問題。
“柳卿,如果朕沒記錯的話,你是元和年間的狀元吧?”
對于陛下的突然發問,柳公權下意識回道:“陛下所言無誤,臣確實是元和三年入仕。”
“多年侍書委實有些屈才,該動一動了。”李湛沉吟說道。
柳公權心中一喜,暗道該來的終會來!
他在侍書任職多年,心里早就想尋機往上走一走,但苦于皇帝老是忽略自己。
同時心里也清楚,這是陛下在堵自己的嘴。
說明這封偽造的密函對陛下很重要,他不希望自己泄露任何消息出去!
柳公權當下跪伏在地,狂表忠心:“臣對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鑒,謝陛下圣恩!”
“看來柳卿還是有幾分眼色的。”李湛笑著指了指桌案上的書信,說道:“照著謄抄幾份,用你的字跡即可。”
聽到終于不用仿寫,柳公權大喜,連忙應了下來。
至于自己今后會官升何處,那就不是自己所操心的了。
李湛見柳公權忙著謄抄,自然是不便打擾,兀自拿起桌案上的奏章翻看起來。
淮南大災,收成恐受影響。
京兆糧食飛漲、鹽價飆升,民怨沸騰。
汴宋內亂,新任節度使請求朝廷冊封。
回鶻部族試探騷擾代北、河套地區,兩地節度使奏請朝廷防備。
吐蕃蠢蠢欲動,恐將侵占隴西等地。
奏章內容每一條皆是觸目驚心,糜爛的局勢愈發嚴峻。
李湛眉頭緊皺,憂色重重。
如今的大唐,頗有種當年垓下霸王的處境,四面楚歌。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各地節度使呈上的賀表。
這些賀表均來自地方節度使和刺史,匯報其在任功績與問候皇帝身體康健。為的就是能夠在任期內動一動,有朝一日回到朝廷中樞任職。
大多數人都是先前在朝廷中任職,憲宗、穆宗時期遭到貶斥出去的有罪之臣。希望新君登基后,能夠為他們平反亦或者諒解,受到青睞重新啟用。
這些沒什么營養的賀表只是簡單翻閱了一下,內容大同小異,里面的措辭讓李湛臉紅耳赤。
肉麻程度感覺和情書沒什么兩樣。
其中一封來自山南東道的奏章令他有些意外,奏章的署名是節度使柳公綽。
柳公綽......柳公權......
李湛驀然抬起頭,看向正在謄抄的柳公權,開口問道:“柳卿,山南東道節度使柳公綽是你什么人?”
“是臣的兄長。”
“先前在朝中擔任過什么官職?”
“任節度使之前,是檢校戶部尚書。”
李湛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檢校戶部尚書,那就是散官或者加了個虛銜,應該是外放時授予的。
能力尚且未知,隨后需找韓愈問問。
對柳公綽此人感興趣,倒并非是因為他和柳公權的關系,而是他遞上御案的奏章實在與他人有所不同。
別人都在肉麻的諂媚皇帝,極盡所能的討好巴結,更有甚者竟然收刮民脂民膏獻上以求李湛開心。唯獨柳公綽在奏章內洋洋灑灑數千字,講述屬地的治理與朝廷當下的政策。
其中最讓李湛動心的,是柳公綽轄地內正好適合建立鹽場。
而后者也在呈上的奏章內提及了此事,建議朝廷加大井鹽與礦鹽的開發,以此來開拓鹽稅收入,平抑各地鹽價。
聲稱轄區內新發現井鹽礦場數座,集中在夔州、萬州等地。
其中侃侃而談了一部分關于食鹽和制鐵的政策,可以看出柳公綽此人對于鹽鐵非常了解。
前不久李湛在宮外剛與令狐绹討論鹽政改革一事,還想著找機會出宮再商討一下方案就可以先在長安實施看看成效了。誰知現在又涌現出一個懂鹽鐵的柳公綽,這令李湛十分意動,想要將此人召入京中。
為隨后全國的鹽鐵改革進行鋪墊與籌備。
但目前政令尚未能出長安,全國普及鹽政改革像是荒謬之談。
柳公綽的出現,倒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李湛吩咐柳公權代筆,為他寫了一封信。
由于還未確定新的年號,尚未刻私印,李湛干脆借來穆宗的‘長慶印’一用,以示身份。
信箋的內容主要是嘉獎了一番柳公綽在山南東道任職期間的卓越功績,并表達了李湛對當下大唐的飆升的鹽價感到擔憂。
為此,特委派一人前往山南東道協助柳公綽開辦鹽場,煉制井鹽。
隨后又畫了一下餅,打算在平抑鹽價之后,召柳公綽回京任職等等。
代筆的柳公權眉目間涌現幾分喜色,對于兄長能夠得陛下青睞與重新任用,感到欣慰。
他與兄長二人,一個被外放,一個在朝廷擔任閑散之職。
昔年報效家國的雄心壯志早已被磨平,心中積郁不已。
如今得以陛下賞識,怎能不好好把握機會?
為此柳公權暗自決定,等一會兒回去后就親筆一封信,快馬加鞭送去山南東道。
叮囑兄長務必重視陛下所托,款待敬重‘圣使’。
雖不知陛下將委派何人去襄州,但估摸著大概率是個宦官。
任憑柳公權擠破腦袋,也想不到李湛派去的,會是寒門士子,尚無官身的令狐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