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延英殿的奏對,并未這么輕易的結束。
在西南叛亂給出應對之策,李、竇二人出相之后,群臣又把矛盾轉向了王守澄與劉克明二人身上。
尤其是一些尚未知情的臣子,聽說陛下要重建凌煙閣時,心中激動和驚訝。
甚至不禁回顧起自己的一生,不知能否入閣贏得千秋萬世名。
但是在聽到王、劉二人是陛下選定的先入閣之人時,人都麻了。
是真真切切的全麻。
眾人就和木偶一樣,呆滯在原地,甚至臉上還掛著已經凝固的表情。
比如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暢想。
唯獨李逢吉依舊那副云淡風輕似是掌握全局的姿態,因為這個消息就是他聽說后放出去的。
雖然報信的人明確說自己也會入閣,但并不妨礙他借此事排擠劉、王二人出去。
盡管王守澄與自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自己可不想跟這些沒有根兒的腌臜人位列一閣,這會顯得他很沒品。
到時候后世的人會怎么看自己?
“陛下,這、這可是真的?”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韋處厚,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咽了口水。
李湛也不藏著掖著,大方承認:“朕確實有重啟凌煙閣的打算。”
“可、可、可是......”韋處厚有些無語了,話都開始變得磕磕絆絆起來:“宦官怎么能進凌煙閣呢?這可是對太宗皇帝的大不敬啊!”
見韋處厚把太宗皇帝都搬了出來,劉克明心里一緊,站在那雙腳都軟了幾分。
他充滿求救的眼神落在了李湛身上。
“朕說重啟凌煙閣,也沒說一定要叫凌煙閣啊!也可以叫什么凌云閣、萬世樓之類的,沒必要較這個真吧?”
李湛有些無奈,不過他相信,太宗若是知道自己的初心和前因后果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那宦官也不應該......至少不能......”
“朕設立凌煙閣,為的就是表彰有功之臣,只要是為了社稷江山,有何不可?”李湛聲音冷了幾分,說道:“王、劉二人常伴朕身邊,王更是當年力挺朕登基的肱骨之臣,進閣有什么問題嗎?沒有他們就沒有朕的今天,難道他們功勞就小嗎?”
韋處厚默然。
韓愈囁嚅半天,正要說話,卻被李湛直接打斷。
“人無完人,他們二人身體不完整,我看你們吶,是思想不完整!”
李湛的話深深擊打在劉克明的心上,眼角酸澀,甚至泛出了一絲感動的淚花。
原來雜家在陛下心目中,竟是如此......
可是陛下,奴其實有個小秘密沒告訴您,奴其實有那玩意兒......
對不起了陛下,是奴欺騙了你。
“臣并非是這個意思......”韋處厚匆忙解釋,只是他的表情和動作已經出賣了他,他還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這些妖言惑眾、取巧哄騙皇帝的宦官內侍。
“行了,此事朕自有定奪。”李湛充分發揮了一把小孩子的任性,倚在御案后閉上眼睛捂上耳朵。
心中默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見他這副模樣,韓愈韋處厚等人對視一眼,唉聲嘆氣起來。
李逢吉則是微微一怔,心道陛下怎么前后不過數刻時間便似換了個人?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
莫非剛剛無意間太宗皇帝俯身了?
帶著諸多疑惑,李逢吉偷偷瞄向正襟危坐的竇易直,對方剛剛位列宰輔,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與他此刻的坐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碰撞,似乎瞬間看透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李湛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竇易直卻是見怪不怪。他回想起了當初先帝登基時也是這番模樣,初涉政務時,英明果斷隱有太宗之姿,可沒過幾天便聲色犬馬、玩物喪志。現在的李湛,和先帝簡直一模一樣。
甚至他隱隱覺得,李逢吉有些過分擔心了。
殿中關于重啟凌煙閣,且將王、劉兩位宦官納入閣中的非議聲逐漸小了許多,眾臣對于李湛這種過家家式的無賴做法頗為無奈。干脆各自擺爛,任憑這位少年天子禍害去吧。只要不動搖國本,觸碰自身的利益就好。
至于自己能不能入閣?
算了吧,宦官都能進的凌煙閣,不進也罷!
見大局已定,李湛自然也不想跟他們在這里耗著,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自己做。
大手一揮,展起袖袍,帶著劉克明出了延英殿。
直奔神策軍右營而去。
就在李湛甩手出了殿門之后,韓愈、韋處厚等清流一派也紛紛向李逢吉告辭,謊稱公務繁忙。
李逢吉也不揭穿他們,坐在木椅上并未起身,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韓愈等人自然看出了這位宰輔大人現在很不開心,討了個無趣,滿臉尷尬地悻悻離去。
直到殿內幾乎人去樓空之后,李逢吉方才掃視了一圈留下來的人。
張又新、竇易直、李宗閔,還有......牛僧孺。
牛僧孺坐在對面,面色平靜。
見李逢吉目光投向自己,他頷首笑了笑。
“思黯,你這是為何?”李逢吉苦笑一聲。
他心中依舊不解牛僧孺為何好端端地決定以身犯險,要去出使西原。
若不是他突發奇想的臨時決定,自己也不會落了下乘,讓陛下有空子可鉆,強行往宰輔里塞進一個李光顏來。
牛僧孺面對質問,長嘆一口氣。
起身朝著李逢吉躬身作揖后,選擇默不作聲地離開。
牛僧孺的舉動讓李宗閔和張又新氣得不輕,紛紛破口大罵起來。
他們感覺到了背叛。
“李相公,這廝......”張又新指著延英殿大門,氣的話都有些說不利索。
而李宗閔更為暴躁,他差點將手中茶杯摔出去。
唯獨竇易直哈哈大笑起來,他今天的心情可以算是眾人里最好的那一個。
對于做官的極致追求,他這一生已經達到了。現在恨不得趕緊告別李逢吉等人,回家燜上一壺小酒,猛酌它幾杯。
李逢吉悶哼一聲起身,冷著一張臉往延英殿外而去。
張又新和李宗閔互相望去,看到了彼此臉上的茫然與不知所措,最終選擇咬咬牙跟了上去。
來到殿外,張又新一個踉蹌,險些跟站在殿檐下的宰輔大人撞了個滿懷。
李逢吉沒有責怪他的莽撞與粗心,而是仰頭看著天空,似是在發呆。
烈日凌空,目眩神迷。
溫熱的風不斷吹拂著他的臉頰,將灰白交錯的長須拂起。
冬日最后的一絲寒氣早已經在這片大地上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李逢吉低聲呢喃著:“要變天了。”
似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李宗閔與張又新站在他身后,束著雙手不發一言。
許久,二人聽到宰輔忽的說道:“今晚隨我去拜見一下江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