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對于西南問題處理方式的雷厲風行,讓不少人對他的看法有了煥然一新的錯覺,尤其是李逢吉。
這位宰輔大人面沉如水,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提議遭到駁回與戲謔。
更多的是,李湛帶給他的危險錯覺愈來愈濃烈。
他心中篤定,眼前這位小皇帝,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似乎并不像是表面這般昏庸與貪玩,難道這一切都是偽裝?
李逢吉很想搖頭晃腦,將這個可怕的想法驅(qū)之腦外。
如果真是這般,那這位陛下的心機,可就太深了。
此刻他只想第一時間將心中猜測告訴王守澄,與他商議對策。
皇帝不好掌控,這對于誰也不是一件好事。
一旁的李宗閔等人心思簡單,尚處在郁悶之中,李逢吉將心中對于陛下的猜度藏好,學著竇易直那般閉目養(yǎng)神。
當陛下決定對西南招撫的那一刻起,這場議論已經(jīng)與自己無關了。
同樣暗自心驚的,還有牛僧孺。
他將李湛與李逢吉二人臉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看了個真切,對于少年天子的果斷與決策,心里不免也嘖嘖稱奇。
二十五歲便高中進士的牛僧孺,能走到今天宰輔的位子,也并非全倚仗于李逢吉的提拔,更多的是靠著一顆聰穎的腦子。
在腦海里僅僅過了一遍,便敏銳的抓住了李湛所施‘綏靖之策’中的利弊所在。
軍政剝離、自治權(quán)讓渡、經(jīng)濟安撫以及中央監(jiān)督,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蠻人叛亂自然在短時間內(nèi)會平息。是一套很典型的以妥協(xié)換取穩(wěn)定的策略,與唐初施展的‘羈縻策略’大差不差,但更為實用與貼合當下。
但其中涉及的弊端卻也有不少,比如自治權(quán)劃分區(qū)域應當如何確定,軍隊治安保障又應該確立在何等范圍?
民俗文化沖突,軍鎮(zhèn)要不要介入?
若監(jiān)察使與地方節(jié)度使勾結(jié)應當如何?
推舉出的蠻族自治官員若殘暴欺壓,朝廷該管還是不該管?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朝廷妥協(xié)后,自治州府儼然形成了一個自我的小王國,長久以往下去,終還是會脫離大唐的統(tǒng)治。
依舊存在治標不治本這個核心問題。
牛僧孺猶豫片刻,終是拱袖沉吟開口:“陛下,臣有一事不解。在陛下所施行的方案中,依舊無法解決韓尚書所言難題,長此以往下去,朝廷終究還是費時費力,西原蠻依舊存在反復叛亂之風險。”
“牛卿直言罷了。”
“朝廷讓渡自治權(quán),蠻人治理蠻人在臣看來并沒有什么問題。可關鍵就在于,蠻人習俗文化與我中原大唐子民盡不相同,如此安穩(wěn)不了幾年,一旦爆發(fā)小的矛盾,依舊存在脫離大唐的可能......”
“文化差異......”李湛沉吟片刻后,忽的拍了一下腦袋。
是了!文化上存在差異!
自己光顧著模仿搞什么自治,卻忽略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民族融合和認同感!
現(xiàn)在還沒有華夏民族這一概念,民族認同感幾乎為零,搞自治說難聽點其實就是披著大唐帝國外衣的藩屬國而已。
假以時日,那些蠻人一旦積蓄了自己的武裝力量,依舊會找時機脫離統(tǒng)治,組建自己的王國。
不過,李湛追求的只是西南一時的穩(wěn)定。
只要此方案能確保最近幾年內(nèi),大唐不受西南局勢所拖累,就足夠了!
李湛認為,當前大唐最大的敵人是藩鎮(zhèn),而不是那些反復叛來叛去的邊遠山陲。
“牛卿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牛僧孺并不知道李湛的對策只是為了應急,囁嚅片刻后認真說道:“若按陛下所策施行的話,須確立明確的自治權(quán),防止出現(xiàn)兩不管地帶的出現(xiàn)。例如民俗、婚娶、喪葬等民事上應按照當?shù)仫L土習俗操辦,而涉及人命、滋事與越界叛亂,應當以節(jié)度使為標準,進行處罰或大唐律刑罰。”
“蠻人推舉的地方長官,應上報中央朝廷,由朝廷冊封尚可上任。其次便是,地方長官應五年或十年一舉,不宜長任。”
李湛頷首認可,知道這是為了避免形成勾結(jié)勢力,再度反叛。故而在源頭上一刀切,極大可能打擊叛亂的苗頭。
“軍政分離固然短期有效,但長期會埋下禍端,出現(xiàn)脫節(jié)。應當設立相應的協(xié)調(diào)司,由監(jiān)察使、節(jié)度使、地方長官共同參與協(xié)調(diào)軍政事務,而非單純的進行分割。”牛僧孺潤了潤嗓子,繼續(xù)說道:“減免賦稅,免除徭役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應當在期間加快與中原的融合,無論是文化還是習俗上,西原應當效仿古之吳越。”
牛僧孺在原有的提議上進行了改進細化。
但核心問題依舊繞不開‘融合’二字。
李湛自然也清楚,想要短時間完成民族融合并非一件易事,確立相同的三觀與文化認同感也非易事。
這是一項耗時漫長的工程。
但為了后世穩(wěn)定,又不得不做。
“那就按牛卿改進后的提議行事吧,至于出使人選,諸位可有好的建議?”
一直默不作聲的韋處厚站了出來,說道:“臣舉薦朝議郎路隋擔任朝廷使者一職。”
“路隋?”韓愈驚訝出聲,但很快轉(zhuǎn)入沉默當中,未發(fā)表意見。
李逢吉睜開緊閉的雙眼,在腦海中考慮著要不要趁機舉薦一個自己人充任使者。
畢竟這種已經(jīng)商議好的事情,算是白撈功勞。
談判能有什么難度?
李湛見好半天只有韋處厚一人站出來舉薦使者,卻是不由得將目光投向段文昌。
實際上,論出使之人,沒有人比段文昌更合適。
但對方上了年紀,遠去西南舟車勞頓,實在有些于心不忍。
就在李湛準備定下由路隋出任使者一職時,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聲音出現(xiàn)了。
只聽得牛僧孺驀然站起身來,作揖說道:“陛下,臣愿意出使西原!”
“牛相公,你這是......”
“你可是宰輔啊,怎能......”
不僅是韓愈等人不解,就連李逢吉等人也愣住了。
實在摸不透這牛僧孺到底想要干什么,該不會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吧?
人瘋癲了?
牛僧孺臉上毅然之色不減,語氣堅定:“臣愿意出使西原,其因有二。”
“首先,臣有信心能勸說賊首放下刀兵,接受朝廷詔安。”
“其次,此事非同小可,應當決顯朝廷誠意。派臣前去,以臣的身份,想必對方更容易接受和看到朝廷的重視。”
牛僧孺的話引起眾臣的一片嘩然。
堂堂宰輔,要去當那招撫的使者!
太荒唐了!
李湛覺得牛僧孺所言有一定道理,可對方的出使勢必會對朝廷中樞造成一定的影響,畢竟牛僧孺目前擔任著同平章事一職。
“牛卿既然決意出使,朕也不好阻攔,離職出使期間,可有接替你的人選?”
牛僧孺沒想到李湛會答應的如此痛快,他也是一時決策,想要借機遠離朝堂出去透透氣,所以接替自己的人選一時間還真沒想好。
他躊躇片刻,吐出兩個字來:“沒有。”
李湛又看向李逢吉,出聲問道:“李卿呢?你什么意見?”
李逢吉一愣,訕笑一聲,沖著牛僧孺拱了拱手說道:“牛相公出任使者為國效力,臣自然是佩服至極,至于接替人選,臣這邊倒是有一人。”
說罷,他笑瞇瞇看向了不遠處閉目養(yǎng)神,穩(wěn)若泰山的竇易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