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在掖庭宮留宿了一夜的李湛早早便回了紫宸殿。
李湛也沒想到,王守澄和劉克明要入凌煙閣的事情已經在朝中傳的沸沸揚揚。甚至大臣們沒有關注陛下為何重建凌煙閣,而是怒火中燒,抨擊王和劉兩名宦官為什么能進凌煙閣。
因此,一大早便在殿中候著的劉克明臉上掛滿了慚愧與不安。
他生怕李湛扛不住朝中大臣的諫議而取消掉他入閣的資格。
畢竟昨天干坐了一下午,連球都沒打上,現在若是因此事搞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話,有些對不起自己發酸的屁股。
都怪自己!
若不是昨天非要嘚瑟說給其他內侍們聽,也不會傳的如此之快!
想到這里,劉克明都想狠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他仔細觀察了一下陛下在聽到這些流言時的表情,見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李相公說今日晌午在延英殿議事?!?
李湛瞥了一眼劉克明,淡淡地嗯了一聲。
然后就將心思投入到了一堆新陳列的奏章之中,這些都是昨日經過李逢吉‘精心挑選’的,要么處理不了,要么小事化了。
隨手翻開的一本奏章,卻讓李湛心頭一驚。
手上的奏章是岳鄂觀察使崔植送來長安的一份緊急軍情,不知為何身為兵部的李逢吉卻把它遞到了自己的御案上。
崔植在幽州節度使劉總死后,因為處理幽州事務失責導致再度叛亂,被罷為刑部尚書,沒過多久便被授予岳鄂觀察使一職,跑去上任去了。
這一次,他向中央朝廷遞上來的不再是對陛下噓寒問暖的‘拜帖’,而是一份萬分緊要的軍情!
黃少卿又又又又反了!
去年七月,黃少卿糾集當地起義軍攻打了邕州,并攻破左江鎮,隨后又南下欽州,千金鎮也隨之淪陷。刺史楊嶼倉惶逃命,趕往石南鎮避難。
本來這次起義勢頭并不大,很快被當地節度使鎮壓。
可如今黃少卿不降反叛,再度席卷而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度攻下欽州、邕州、武安、羅龍等地,整個嶺南亂作一團。
崔植在奏章中懇請朝廷能夠聯絡周邊節度使聯合出兵彈壓起義,以免局勢糜爛。
李湛看完奏章后,眉頭是越鎖越緊,他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長嘆一口氣。
用兵?
黃少卿叛亂的位置正好夾在南詔國與大唐之間,威脅到整個嶺南,又好巧不巧占領了欽州、武安等地,徹底掐斷了大唐與安南都護府的聯絡與陸上通道。
崔植擔任的是觀察使,手中并無兵權,面對聲勢浩大的少民起義,自然也是無可奈何只能上求朝廷。
至于調兵彈壓,僅從地理位置上來看,能調動的只有東川、西川兩地馳援,嶺南就地彈壓。
黃少卿能接連攻下幾州之地,說明邕管、容管兩地經略使已經戰敗,想要依靠他們平叛已經是不可能。
最為關鍵的是,調動東、西兩川軍隊出川,朝廷勢必要支付相應的軍費,以現在國庫的余存來看,根本擔負不起。
不用兵?
以黃少卿等人的起義規模和目的來看,暫時威脅不到大唐的統治地位,但整個西南脫離大唐的統治是必然的。
安南都護府也會因為與朝廷斷聯而有淪落的風險,甚至獨立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安南不能丟!
面對這一團糟的局勢,李湛深感無奈與焦慮,河北三鎮的反叛尚未解決,西南又危矣!
大唐,它的疆域正在一點點縮??!
已經不復盛時的一半。
李湛閉目沉思片刻后,拎起奏章起身出了紫宸殿,劉克明踩著小碎步緊緊跟上,氣喘吁吁地問道:“陛下,您這是要去哪里?”
“延英殿?!?
“與李相公所說的時辰尚有一段時間......”
李湛驀然停下腳步,轉頭冷冷說道:“那就把他們喊來!”
“奴......奴明白!奴這就去!”
劉克明結結巴巴說道,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陛下生氣了。相反,他從小便跟著李湛,一路經歷了王子、太子再到陛下的三重身份轉變,陛下的脾氣他是深深了解的。
小時候經常一言不合就挨鞭子,前些時日陛下卻一改往常,脾氣變得溫和起來。
如今,卻再度爆發。
讓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從前那個暴戾的李湛......
身子一震,顫顫巍巍的劉克明連步伐都變得踉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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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逢吉等人趕到延英殿時,李湛已經面沉如水坐在御座上等候多時了。
臣子們抬起袖袍,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行了禮,方才小心翼翼找到自己專屬座位坐下。
座位以李湛的御座為中心,分列兩排。
左手邊首位坐著同平章事、中書侍郎牛僧孺,右手邊首位則是另一位同平章事、兵部尚書李逢吉。
在他們二人之下,依次還坐著兵部侍郎韋處厚與李宗閔、戶部尚書竇易直與侍郎韋??、吏部尚書韓愈、侍郎張又新與李程、刑部尚書段文昌。
李逢吉與牛僧孺二人面對面相坐,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避開對方,落在大殿角落。
見殿內氣氛十分詭譎,陛下又陰沉著臉不說話,身為攝冢宰的李逢吉沉聲問道:“陛下將臣等召來,可是有要事?”
李湛擺了擺手,說道:“都看看罷?!?
劉克明小心翼翼拿起御案上的奏章,傳了下去。
李逢吉第一個接過,草草翻閱了一下,未做言語傳給了身邊的李宗閔。
大臣們一個挨一個,不多時,便將奏章上的內容看了個遍。
韓愈、韋處厚幾人看完臉色陡然嚴肅了幾分,擔憂之色遍布眉間。
坐在御案后的李湛,將眾人臉色盡收眼底,除了幾名牛黨之人外,幾乎所有人看過奏章的第一反應都是驚訝緊接著憤怒與憂愁。
即便是牛僧孺,都是如此。
李湛心里一緊,上次夜宴時他便看出牛僧孺與李逢吉之間好像關系很微妙,今日牛僧孺的神色與表情更加驗證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莫非牛僧孺與李逢吉二人產生了什么矛盾導致有了隔閡?
不然的話,為何同為一黨的兩人,竟是如此疏遠?
看著殿中小聲議論的群臣,李湛默不作聲,而是在腦海中思索著什么。
見陛下沉默不語,眾臣議論的聲音逐漸小了下來,延英殿陷入寂靜之中,落針可聞。
“陛下,楊嶼臨陣脫逃,應當處置追責?!崩舨渴汤蓮堄中率艿嚼罘昙难凵裉嵝眩谝粋€跳出來發聲。
“是啊,若是能堅守幾日,說不定就能等到馳援的大軍了。嶺南節度使崔能豈會坐視不理?”李宗閔唉聲嘆氣,有些惋惜。
張又新的提議受到了不少人的贊成,大家都覺得是楊嶼的不戰而逃才導致后面糜爛的局勢。
李湛抿著嘴唇,等眾人繼續說下去。
韋處厚卻看向一言不發的刑部尚書段文昌,略微拱手以表尊敬,開口問道:“段尚書,長慶二年云蠻侵入黔中,是您消退蠻兵威脅的吧?”
段文昌輕撫長須,點頭應道:“確實是本官不假,韋侍郎可是有什么疑惑?”
“針對此次黃洞叛亂,段尚書可有好的建議?”韋處厚手指緊扣木椅扶手,眼神充滿希冀。
段文昌惋嘆一聲,說道:“本官與韓尚書其實想法一樣,針對南蠻各族以撫為主,以兵戎相見并非解決矛盾的好辦法,平的了一時卻平不了一世。黃洞自打憲宗起就反復叛亂,朝廷彈壓數次,可結果如何呢?”
他說完,哀嘆一聲望向垂首不語的韓愈,說道:“元和年間,憲宗力排招撫派而選擇圍剿,發兵六州兵馬圍攻,鏖戰兩年!不僅沒能剿滅黃洞叛軍,反而因為長途跋涉、水土不服以及瘴氣侵襲死傷慘重!主帥裴行立和陽曼甚至謊報斬首兩萬企圖來欺騙朝廷,簡直是荒謬!荒唐!”
段文昌的語氣越來越激動,李湛并沒有打斷,而是選擇沉默等他繼續說下去。
“后來穆宗繼位之初,元年黃洞復叛。韓尚書主張招撫,可穆宗一意孤行選擇主戰,導致邕州刺史李元宗引兵投敵?!?
韓愈聽到此處,也是發出一陣惋惜長嘆。
悔恨自己當初沒有死諫,若是勸得穆宗皇帝回心轉意的話,可能西南局勢也不像如今這么崩壞。
“朕明白了?!崩钫柯犕旰簏c了點頭,從容說道:“韓卿和段卿主張招撫。”
“那么,朕想問一問?!?
“在座的各位,有主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