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群臣按各自的官職大小分列兩旁。

眾人低垂著頭，目視前方的地磚，利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周圍的同行。

站在隊列最前方的是面帶溫煦笑意的李逢吉，他捻著長須，一雙眼睛微微瞇起。

作為牛黨的領袖人物，如今的他可謂是春風得意，位極人臣。

自新君登基后，他與宦官王守澄內外勾結，間接掌控了宮中左右神策軍。朝堂之上，他利用計謀將裴度與元稹二人驅逐出長安，外放隴西。而敵對李黨的領軍人物李德裕又遠在浙西，整個三省六部成了他的一言堂。

常常自詡為唐之司馬懿。

也正是因為手中的權力達到了頂峰，去年末的時候受封了‘涼國公’爵位，李湛登基后又自封為‘攝冢宰’，成了唐帝國獨一無二的攝政大臣。

群臣自然也以他‘唯馬首是瞻’。

隨著王守澄從宣政殿側殿走進來，李逢吉與他目光在空中交匯，雙方頷首示意，微微一笑。

李湛在兩名宮女的攙扶下步入宣政殿內。

興許是剛穿越而來的后遺癥，亦或者昨夜狩獵時大腿肌肉有拉傷，李湛總覺得雙腿軟綿綿的，且伴隨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酸痛感。百般無奈之下，方才做了回‘軟腳蝦’，由宮女攙扶著入殿會朝。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被臺階上擺放著的鎏金龍椅所吸引，龍椅的做工精美，雕琢相當細膩。

幾條金龍或飛旋，或是盤臥，姿態栩栩如生。

‘明鏡高懸’的牌匾高高懸掛于龍椅正上方，肅穆威嚴，壓迫感十足。

據說在大明宮建造伊始，主持修建的魏徵在地基之下挖出了一面可辨忠奸的銅鏡，此鏡是秦王政橫掃六國前所鑄。因此，明鏡高懸四個大字成為唐朝君主治理國家繞不開的一道檻。

越是離龍椅近，李湛發現自己雙腿越是軟的厲害。

身為現代人，他第一次感受到帝王君臨天下的神威與高高在上的龍椅氣場壓制。更多的，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的誘惑。

皇權，帝國。

這兩個陌生的詞匯在此刻變得那么清晰，讓他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

寂靜的宣政殿中，李湛似乎聽到了自己蝕骨般的心跳。

王守澄跟在他屁股后面，見李湛顫抖著身子坐在龍椅之上，只當是陛下昨夜‘勞苦’的緣故。他站在臺階上，環視一圈殿內的大臣，高聲唱道：“圣——躬——興！陛——下——升——御——座！”

群臣山呼萬歲。

舉行完唱朝儀式后，進入常朝正常階段。

左拾遺劉棲楚首先出列。

他黑色幞頭下，隱約可以看到白色紗布包扎的痕跡。剛剛在紫宸門，劉棲楚和另一名諫議大夫李渤二人勸朝，不惜跪在地上朝著紫宸殿方向叩首，導致腦袋磕破，血流不止。

剛剛經過御醫的包扎縫針，已經好了許多。

“陛下，臣聞《尚書》有訓‘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昔周公戒成王莫效紂王‘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終致鹿臺焚身！”

“今陛下棄宣室而逐狐兔，廢奏牘而耽球獵，豈非蹈桀紂覆轍乎？”

說罷，劉棲楚抬起袖袍掩面，老淚縱橫。

李湛一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聲淚俱下的勸諫，有些不知所措。

內心之中更多的卻是對劉棲楚此人的疑惑，在記憶里，劉棲楚早已經投靠了李逢吉成為牛黨的一份子。甚至還搞出了一個小團體，叫什么‘八關十六子’。

所謂‘八關’，便是以李逢吉侄子李仲言為首，麾下有張又新、李續之、劉棲楚等人，其八人為核心人物，此八人另有八個手下，統稱‘十六子’。

凡有人想要求李逢吉辦事，必須先賄賂他們，相當于八道關卡。

層層剝削之下，不傾家蕩產都算運氣好。

明明是個貪墨成風，結黨營私的奸庸之臣，如今卻搞出勸君王圣明治國的戲碼，簡直有些滑稽與不可思議！

茫然之后，李湛醞釀了一下話語，方才故作輕松開口：“劉卿，過了??！朕不過是貪玩了一些，哪有這么嚴重！”

劉棲楚咽了口唾沫，心中暗道：陛下狩獵到半夜方才回宮，日上三竿都未起床舉行朝會，這叫‘只是貪玩了一些’？

那真正貪玩起來，該是何等昏庸？

李湛讀不透劉棲楚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只當對方是聽信了自己的話語，想著自己又不能表現出太圣明的樣子，以免引起王守澄和劉克明等人的猜忌懷疑。

于是他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揮了揮手，說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以后一定勤政勉勵自己，以效太宗之姿！”

論起演技來，觀摩過無數影視劇的李湛自詡要比朝臣們精湛的多。

他這番作態在殿內眾人看來，就像是一個被父母管教，表面應下背地里依舊我行我素的叛逆少年。

不得不說，表演效果是相當過關的。

立在龍椅旁的王守澄雖然面色平靜，但心里卻暗舒了一口氣。

他是真的怕陛下幡然醒悟，從而不好控制。

只要皇帝保持昏聵無能，他就是大內宮中說一不二的‘王’。

劉克明更是欣喜，他比誰都怕陛下對政務上心。因為一旦李湛把精力放在處理政務之上，那勢必會減少陪他外出狩獵的次數，自己一身本領沒了施展舞臺，受到陛下冷落自然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他雖然與李湛結識較早，屬于‘發小’，但終究不像王守澄、梁守謙這樣手握禁軍大權的老人，他的權力全來自于李湛的厚愛。

一旦失勢，這些年得罪的仇家恐怕不會錯失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下場可想而知。

劉棲楚唉聲嘆氣，垂頭喪腦的走回隊列中。

對于陛下的態度，他心里門清，也知道自己身為臣子，恐怕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

戶部侍郎竇易直又挺身而出，簡短匯報了一下去年的財政收支情況。由于戶部尚書一職自先帝穆宗時期便一直空缺，所以基本上由他兼任著。

對于大唐目前的財政收入，李湛十分關心。

無論是擺脫宦官控制，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還是編練新軍，結束藩鎮格局的混亂局面。亦或者開辦新學，大力發展科技工業，都離不開錢財的支撐。

所以在竇易直出列時，李湛迅速豎起耳朵，準備暗中記下目前國庫的開支情況。

可惜竇易直的話猶如一盆冷水般澆在身上，讓李湛心里一哆嗦。

據他匯報，去年（長慶三年）全國稅收錢物折算下來兩千六百七十萬貫，除去火耗與地方節度使截留后，實際歸入國庫大約一千六百萬貫。

這一收入連憲宗時期‘元和中興’的一半都不到！

要知道，唐憲宗李純可是李湛的爺爺，剛駕崩也不過三四年的時間。

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內，國庫入庫的稅收驟然減半，這可不是一件尋常事！

誠然與三鎮叛亂導致國庫收支銳減有一定關聯，但總不能一下子就少一半收入吧？

李湛心中猜度，卻不敢表現在明面上，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坐在龍椅上，一雙眼睛卻飄來飄去，似乎有些神游天外。

別的皇帝裝圣明，自己可倒好，裝昏君......

至于新入國庫的錢帛，還沒捂熱便又出了庫。

其中大部分被自己的老爹挪用去修建大明宮的新宮殿和馬球場了，其余的錢帛要么拿去賑災，要么發放了軍費。

竇易直說到軍費時，語氣略微停頓了一下。

殿內眾人噤若寒蟬，心里門清是怎么回事。

藩鎮的連年叛亂，讓中央征召了大批兵士用于平叛。但經過這幾年的演變，兵員水平參差不齊且不說，光是吃空餉的行為就屢禁不絕。

相當大的一部分軍費都流入了那些軍官手中。

尤其是三鎮叛亂，一下子將這個問題暴露出來，拿著高昂的軍費，上了戰場一觸即潰。

這幾年在平叛的戰斗中，唐軍幾乎沒贏過。

李湛聽罷，一陣頭大。

他深知治國難，但卻沒想到治國是如此之難。

一時間也沒有好的辦法應對，倒是腦海中已經衍生出了些許靈感，但軍隊改革也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完成的。

再加上竇易直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國庫緊缺，再加上近些年大唐爆發了‘錢荒’，銅錢明顯出現緊缺，百姓支付稅賦時不得不用稻谷布匹來繳納。

先帝崩逝，修建陵寢舉辦國喪又是一筆不菲的支出，連一向精明的竇易直都犯了難。

要不然也不會在常朝上當著群臣的面提出‘戶部缺錢’這個奏請。

“戶部的難處朕自然知曉，這樣吧，常朝過后請竇卿與兵部尚書李卿前往紫宸殿一敘?！?

李湛想了想，還是決定趁著今日與兵部和戶部兩位尚書共同商討一下關于開源節流的事情。

常朝過后在宮內再開小會這種情況，眾臣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畢竟從太宗時期就延續至今，已經過了有二百年了，只是以前在太極殿，現在換到了紫宸殿而已。

諫議大夫李渤站在角落，只當是陛下感受到了自己與劉棲楚的苦心，轉了性子開始勤政治國，當下感動的直抹眼淚。

作為一名中立黨派人士，李渤這些年從政可謂是如履薄冰，他先后拒絕了牛僧孺、李德裕等人的拉攏。身為諫議大夫，恪守著職位底線，不像劉棲楚那般尋求勢大的牛黨庇護。

但這恰恰意味著，李渤在政治上的如魚得水與精明。

如今牛黨控制了朝堂多數職位，外可影響國策，內可控制禁宮，一時風頭無兩。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渤心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見竇易直悻悻歸列，便毫不猶豫站了出來。

他一句話便震驚了朝堂，引得站在最前方的李逢吉驚詫回首。

“臣諫議大夫李渤有事啟奏，臣懇請陛下召浙西觀察使李德裕歸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