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吉的獨斷專權顯然已經觸犯了不少朝臣的底線。
即便是李湛,此刻內心也隱隱生出一絲悲涼。面對李逢吉牛黨眾人的壓迫與攻訐,身為皇帝的他,卻什么也做不了。
縱然憑借蠻橫可以強行保下李紳,卻意味著自己可能會暴露在李逢吉等人的視野之下。
就像是被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的灰姑娘一樣。
十分危險。
本身面對宰輔的專權與宦官威脅,自己的處境就十分窘迫,哪里還有余力去保一個背負罵名的李紳?
放任不管?
李湛仔細斟酌衡量了一下利弊。
李逢吉不惜動用王守澄在宮中給對方上眼藥,那李紳大概率就是李黨之人。
如今迫不及待想要踢李紳出局,會不會和自己召李德裕歸朝有關呢?
如果李紳真的是李黨一派的話,那自己的猜想,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
也能說得通為何這個時候給李紳穿小鞋了。
李德裕的歸來勢必會讓李黨重新得勢,這對李逢吉等人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既然自己已經在常朝宣布要召回李德裕,那么不好公然阻擾的李逢吉,勢必會在其它地方找補。
那么李黨回來一人,他就踢出去一人。
始終保持著相對的平衡,這才是李逢吉的最終目的。
恰恰也正是這個原因,讓李湛左右為難起來。
棄車保帥......
公然與李逢吉對抗,這不是個明智的選擇。深知‘茍’才是硬道理的李湛,也絕不會在未鏟除王守澄之前,與他撕破臉。
可李紳的離去,也勢必會對李黨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響。
畢竟李德裕的政斗水平,懂的都懂。
其實李湛連自己都未發覺,此時此刻的自己已經掉入了單邊邏輯的陷阱之中。直到在紫宸殿里兜兜轉轉半天之后,方才拍了拍腦袋醒悟過來。
他裝作憤怒的模樣,在王守澄面前演戲嘶吼:“可惡!這個李紳當真不把朕放在眼里,竟敢私下干預朝堂!放心,朕一定會給群臣一個交代!”
心里則是暗自愧疚:對不起了李紳,我還是選李德裕。
只好把你當做政治犧牲品了......
王守澄則是欣慰一笑,笑容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見離間陛下和李紳的目的已經達到,或許是趕著要給李逢吉報喜的緣故,他匆匆告退。
快步離開了紫宸殿。
在他身影消失在殿門外時,李湛才冷不丁小聲哼了一聲。
劉克明忙著關殿門,沒有聽到。
其實他聽到了也無所謂,畢竟他可是忠實的‘保皇黨’。
保護皇帝,以及保證對皇帝下手時不留情。
李湛重新坐回御案后,在剛剛開口回復王守澄時,他心里已經決定了李紳的去留。
貶。
因為他想通了其中關鍵問題。
既然李黨的人注定保不住,那就不要強行跳出來保,可以從牛黨身上找補。
屆時私下里慫恿李德裕收羅牛黨等人的罪證,把牛黨的人也貶一個出去就是了。
他李德裕再菜,也不至于菜到找不到罪證,或者拉不來幫手一起上表吧?
到時候面對李黨眾人的諫議,自己順水推舟,假裝不情愿答應,然后變相背地里給牛黨一些似有似無的虛銜或者補償就是了。
明升暗降這一套誰不會啊?
借著等人的間隙,李湛快速翻閱起御案上的奏章來。
劉克明見狀,心里有些不喜,便開口勸李湛不要那么勞累,不如一會兒太陽小了,出去打會兒球。
他這樣子和李湛穿越前的狐朋狗友沒啥區別,總是勸他別那么累,少送點外賣,一起來上個網打會兒Go。
特么的,話術都一模一樣。
李湛則是輕咳一聲,說道:“那些諫議大夫恨不得朕每天呆在這紫宸殿里處理政務,朕不裝裝樣子的話,恐怕每天都得去球場找朕了。朕此番也是為了以后打球時清靜些,莫非你希望諫議大夫們天天跪在場邊囔囔?”
“奴哪想啊!”劉克明撇了撇嘴,哀怨道:“只是辛苦了陛下,哎!”
“沒事,不就勾勾畫畫胡亂寫幾個字么?你也太小瞧朕了。”
話雖這么說,面對奏章上的內容,李湛可絲毫不敢大意。
如今呈上來的內容,多數和藩鎮有關。
今天這個又異動了,明天那個又以下克上請中央冊封了,簡直是亂成一鍋粥。
藩鎮之所以糜爛,最大的原因除了玄宗胡亂搞以外,還要屬他老爹穆宗的騷操作。
本來藩鎮經過憲宗一朝治理以后,已經隱隱有了熄滅的勢頭,可穆宗當上皇帝以后,非要亂搞。對藩鎮的態度也一改前朝的強硬,處處妥協。比如盧龍節度使劉總,人家都上表請辭要出家當和尚去了,甚至還給出了將盧龍藩鎮一分為三的治理策略。
節度使的人選也替朝廷想好了,都是肱骨之臣。
按著劉總的計劃施行,幽州一地朝廷是可以妥妥收回的。
可穆宗非要整騷操作,原本一分為三的計劃給人家改成一分為二,你分就分吧,還分的不均勻。一小部分給了盧士玫,絕大部分給了張弘靖。原因么,據說是對于前朝宰相的尊重。
本來吧,張弘靖也是劉總推薦的人選。可問題出就出在,穆宗一朝的宰輔們都是菜鳥,用司馬光《資治通鑒》里對穆宗一朝宰相的評價就是:崔植、杜元穎皆庸才,無遠略,不知安危大體。
他們對政治的看法太片面單一,對時局的把控也過于粗糙。
還妄想著對癥下藥,試圖用常規的政治手段,來解決非常規的政治問題。
造成的結果就是舊問題沒解決,新問題一大堆。
比什么都不做還要慘。
張弘靖在被調到幽州前,擔任的是河東節度使,這可是李唐王朝的基本盤,本身民心就向著朝廷。幽州那是什么地方?十個人里面七八個有反骨,今天叛了明天降,明天降了又復叛,樂此不疲。
甚至魏博士兵勸節度使田布造反時,說辭都是“按照河朔老規矩辦事”,造反在他們眼里已經成了傳統。
對于局勢的誤判,顯然埋下了禍根。
張弘靖抵達幽州后,對藩鎮的士兵們依舊保持著河東時一樣的又打又罰,直接導致了幽州兵變,將其囚禁起來。
要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周旋的余地,那還真有。
因為士兵們一時憤怒之下造了反,可事后卻又害怕朝廷處罰,所以就跑去和張弘靖談判了,只要對方不追究兵變一事,就會放了他重新尊他為節度使。
正常人到了這個時候,都知道應該選什么。
可張弘靖立志要做個不正常的人,淪為階下囚的他,還叫囂:“你等著......”
隨后,幽州徹底兵變,士兵們推舉朱克融為新的節度使,盧龍徹底脫離朝廷掌控,獨立了出去。
本來這個時候,朝廷集結兵馬攻打幽州,這是對的。
可穆宗玩了一手騷操作,一邊派裴度等人圍攻盧龍,一邊又派人妥協承認了朱克融的節度使地位。
這直接給前線兵士們整麻了。
受到長慶銷兵的影響,這次以裴度為首,李光顏、烏重胤為輔的圍剿大軍那是一觸即潰。
緊接著,成德、魏博兩鎮也跟著叛亂脫離了朝廷。
年前的時候,淮南節度使王智興也學著河北三鎮叛亂,對鹽運航道和運河兩岸造成了不小的沖擊。
在此時的大唐,藩鎮叛亂已經成了‘習俗’與‘優良傳統’。
因為叛亂的代價太小了,都知道朝廷沒有錢沒有兵,只要你敢以下克上殺掉節度使叛亂,朝廷就敢承認你。
就問你怕不怕。
甚至李湛一度懷疑,小日子以下克上的毛病就是在這會兒跟大唐學的。
所以穆宗一朝啥事也沒干,只忙著四處派遣使者承認節度使去了。
李湛撫了撫有些發脹的腦袋,不禁心中怒罵:
這特么給我留了一個什么樣的爛攤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