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炮樓的事定在三日后的夜里。

林硯這幾天沒去鐵匠鋪，整天在縣城里轉悠，看似閑逛，實則在記士兵換崗的時間、炮樓周圍的死角。白靈每天都會來送一次傷藥，有時是給蘇晚臉上的淤青換藥，有時是帶來游擊隊的消息——“炸藥準備好了”“暗號是三長兩短的口哨”。

蘇晚的臉還腫著，卻照舊坐在繡坊里干活，只是不再繡熱鬧的百子圖，改繡素凈的蘭草。林硯看著她指尖的銀針在布上游走，忽然覺得，這亂世里的安穩，就藏在這一針一線里，藏在她低頭時鬢角滑落的碎發里。

“要不，你帶著念初去鄉下避避？”林硯蹲在她身邊，聲音很輕，“等事了了，我再接你們回來。”

蘇晚手里的針頓了頓，扎在布上，留下個小小的孔：“你呢？”

“我得留下。”林硯看著窗外，街口的士兵換了崗，“游擊隊缺個熟悉鐵匠活的，我去幫他們修修槍械。”

蘇晚沒說話，只是把繡繃轉了個方向，蘭草的葉子又長了一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不走。你在哪，家就在哪。”

林硯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臉，又怕碰疼了她，最后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等這事過去，咱們就去省城找念初，再也不回這亂糟糟的地方了。”

“好。”蘇晚笑了，眼里的光比蘭草還亮，“我還沒看過洋電影呢。”

行動前一晚，白靈最后一次來送消息。她帶來件灰布褂子，說是給林硯的，“穿這個混進炮樓附近，不容易被認出來”。又從包里掏出個小小的鐵皮盒，遞給蘇晚：“這里面是消炎藥，萬一……有個萬一，用得上。”

蘇晚接過鐵盒，指尖冰涼。她抬頭看白靈，這姑娘總是笑瞇瞇的，眼里卻藏著和年齡不符的沉穩。她忽然想起林硯說過，白靈的爹娘是省城的醫生，去年被亂兵殺了，她才跑到這小縣城來。

“你自己也小心。”蘇晚說。

白靈笑了笑，目光落在林硯身上：“林師傅，明晚子時，西城墻根見。”她頓了頓，又補了句，“多保重。”

林硯點了點頭。

白靈走后，林硯換上那件灰布褂子，大小正好。蘇晚幫他系好扣子，手指在他胸口停了停，像在確認什么。

“這褂子……針腳很密。”她說。

“白醫生的手藝不錯。”林硯隨口道。

蘇晚沒接話，只是把那把短刀塞進他懷里，刀柄朝外，方便他隨時抽出來。又從包袱里翻出那本磨得發舊的詩集，放進他的褂子內袋：“帶著這個，像帶著我在身邊。”

林硯摸著詩集的封面，粗糙的紙頁上還留著她的溫度。他忽然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很輕，像怕碰碎了瓷。

“等我回來。”

“嗯。”蘇晚的聲音帶著點抖，卻很清晰。

子時的西城墻根，風刮得像刀子。

林硯和十幾個游擊隊員蹲在暗處，看著不遠處的炮樓，燈火昏黃，隱約能聽見士兵的咳嗽聲。白靈沒來，她說自己負責在營部放火，吸引注意力。

“林師傅，這是你要的家伙。”一個隊員遞來把扳手和幾根鐵絲——是林硯讓準備的，用來擰開彈藥庫的鎖。

他握緊扳手，指節發白。蘇晚的話在耳邊響：“你在哪，家就在哪。”還有念初寄來的信：“爹，娘，你們要好好的。”

子時三刻，城東忽然燃起大火，映紅了半邊天。是白靈得手了。

“動手！”隊長低喝一聲。

隊員們像離弦的箭沖出去，槍聲、爆炸聲瞬間劃破夜空。林硯跟著兩個隊員直奔彈藥庫，扳手擰在鎖上，“咔噠”一聲脆響，鎖開了。

就在這時，一個巡邏的士兵發現了他們，舉槍就射。林硯猛地把身邊的隊員推開，子彈擦著他的胳膊飛過，帶起一串血珠。

“快走！”他大吼著，把炸藥包推進彈藥庫，拉燃導火索。

導火索“滋滋”地冒著火花，像條毒蛇。林硯轉身要跑，卻看見那個士兵又舉起了槍，對準了他身后的隊員。

他想都沒想，撲過去把士兵撞倒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起。士兵的刺刀捅過來，林硯側身躲開，反手抽出短刀，刺進了對方的胸膛。

“轟——！”

彈藥庫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氣浪把林硯掀出去老遠，他的頭撞在城墻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林硯躺在一片草地上，身邊是那個被他推開的隊員，正給他包扎胳膊上的傷口。

“林師傅，你醒了！”隊員喜出望外，“炮樓炸了！趙營長帶著殘兵跑了！我們贏了！”

林硯掙扎著坐起來，胳膊疼得鉆心，卻顧不上這些：“白醫生呢？”

隊員的臉沉了下去：“白醫生……沒能出來。營部的火太大，她為了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撤退，把自己反鎖在里面了。”

林硯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炸藥炸過。他想起白靈笑瞇瞇的樣子，想起她遞給他的紅藥水，想起她說“亂世需鋒芒”……

他忽然從懷里掏出那本詩集，紙頁被血浸濕了一角，卻依舊完整。他摸著封面，像摸到了蘇晚的手。

“我們回去。”林硯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回家。”

縣城里一片歡騰，街坊們在街頭放鞭炮，孩子們撿著地上的炮仗碎屑，像過年一樣。林硯穿過人群，胳膊上的傷還在流血，卻走得很快。

遠遠地，他看見繡坊門口站著個身影，穿著藍布圍裙，鬢角的白發在風里飄。是蘇晚。

她也看見了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滿了星星。她朝他跑過來，跑得很快，裙擺在地上掃出塵土，像只急著歸巢的鳥。

“你回來了。”她撲進他懷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打濕了他的灰布褂子。

“回來了。”林硯抱住她，很緊，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我說過，會回來的。”

陽光落在兩人身上，暖得像春天。林硯低頭，看見蘇晚鬢角的白發又多了幾根，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看。他想起白靈，想起那些在戰火里消失的人，忽然明白，這亂世里最珍貴的，不是鋒芒，是能牽著彼此的手，走到天亮的勇氣。

槐樹下，蘇晚給林硯重新包扎傷口，用的是她自己繡的布條，上面繡著小小的薔薇。

“白醫生……”她輕聲問。

林硯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

蘇晚沒再說話，只是把布條系得更緊了些。

風穿過院子，帶來遠處的鞭炮聲。林硯看著蘇晚專注的側臉，忽然說：“等傷好了，我們就去省城。”

“好。”蘇晚抬頭看他，眼里的光很暖，“我給你繡件新褂子，繡滿薔薇。”

“嗯。”

日子還長，烽火過后，總會有新的炊煙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