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在城門口的廢鐵堆里泡了三天。

銹跡斑斑的馬蹄鐵、斷了刃的鐮刀、生了洞的鐵鍋……他把這些廢料一股腦拖回鐵匠鋪，火光日夜不熄，鐵錘砸在鐵砧上的聲音，比趙營長部隊的軍號還響。

蘇晚每天送飯過來，都能看見他滿身黑灰，睫毛上沾著鐵屑，卻依舊揮錘不停。她想幫著擦汗，手剛伸過去，就被他躲開——“燙”。

“真要給他們打砍刀？”她蹲在爐邊，看著火苗舔舐鐵塊，聲音壓得很低。

“打。”林硯掄起錘子，火星濺到他胳膊上，他眼皮都沒眨，“不過得按我的法子打。”

他把淬火的水換成了井水，溫度不夠，鐵器看著堅硬，實則內里發脆；又故意把刀身打得薄如紙片，揮起來倒是輕便，砍兩下就得卷刃。蘇晚看著他在刀背上偷偷刻下極小的“廢”字，忽然笑了，眼里的擔憂淡了些。

“你這心思，要是用在繡活上，準能繡出朵會說話的花。”

林硯也笑，把剛打好的砍刀往她面前遞：“試試？”

蘇晚接過來，入手輕飄飄的，果然不像正經兵器。她掂了掂，忽然壓低聲音：“昨天白醫生來繡坊了，說城西的張大媽被士兵打傷了腿，她缺些干凈的布條包扎，我給了她兩匹細布。”

“她沒說別的？”林硯的錘子頓了頓。

“沒說什么，就夸你膽子大，敢跟趙營長的人硬扛。”蘇晚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補了句，“她還說，要是你受傷了，隨時可以去找她。”

鐵匠鋪里靜了下來，只有風箱“呼嗒呼嗒”的聲。林硯把燒紅的鐵塊翻了個面，聲音悶悶的：“我不會受傷。”

第三天傍晚，副官帶著人來取貨。

二十把砍刀、十副馬鞍整齊地排在鋪子里，銀光閃閃，看著倒像那么回事。副官拿起一把刀，掂量了掂量，眉頭皺起來：“怎么這么輕？”

“回長官，”林硯笑得一臉憨厚，“這是小人的新法子，輕便，不費力氣，最適合弟兄們行軍打仗。”

副官半信半疑，揮刀砍向旁邊的木柱——“咔嚓”一聲，刀刃卷得像朵喇叭花。

“你他媽耍我！”副官把刀往地上一摔，掏槍就對準林硯，“敢糊弄趙營長，活膩了？”

蘇晚正好送飯過來，見狀臉色煞白，沖過去擋在林硯身前：“長官息怒！他不是故意的！是手藝不精，我們賠！我們一定賠！”

“賠？你們拿什么賠？”副官的槍頂著林硯的胸口，“把這女人和鋪子留下，再跟我去營部領罰！”

林硯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正要發作，卻被蘇晚死死按住。她回頭看他，眼里的光很亮，像在說“別沖動”。

就在這時，白靈忽然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拿著個醫藥箱，笑瞇瞇地對副官說：“王副官，趙營長的偏頭痛犯了，讓我來請您回去呢。”

副官愣了一下，顯然認識她：“白醫生？營長怎么會找我？”

“誰知道呢，”白靈聳聳肩，眼神往林硯這邊瞟了瞟，“不過營長發脾氣的樣子，您也知道。這鐵鋪的事，要不先記下，回頭再算賬？”

副官看著白靈，又看了看地上卷刃的刀，罵了句“晦氣”，收了槍：“算你們運氣好！三天后再交不出合格的貨，老子拆了你們的鋪子！”

等人走光了，白靈才松了口氣，轉身對林硯說：“下次別這么傻，硬碰硬吃虧的是自己。”

林硯沒說話，蘇晚卻連忙道謝：“白醫生，今天真是多虧了你。”

“舉手之勞。”白靈笑了笑，目光落在蘇晚擋在林硯身前的手上，眼里閃過一絲了然，“我那缺的布條，還得麻煩蘇姑娘多準備些，最近受傷的人多。”

“一定一定。”

白靈走后，鐵匠鋪里又安靜下來。林硯看著蘇晚，喉結滾了滾：“剛才不該讓你擋在前面。”

“那讓你被槍頂著？”蘇晚瞪他一眼，眼眶卻紅了，“林硯，我們現在不是在武館，他們有槍，硬碰硬不行。”

林硯伸手，輕輕碰了碰她剛才被槍指著的地方，那里的衣服都被嚇得發皺。他沒說話，只是把那把卷刃的刀撿起來，扔進了廢料堆。

“我知道該怎么做。”他說，聲音很沉，像淬了火的鐵。

蘇晚看著他的側臉，在跳動的火光里，棱角分明。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武館的柴房里，他也是這樣，明明怕得發抖，卻還是擋在她身前。

只是現在，他擋得更穩了。

夜里，林硯悄悄起身，往鐵匠鋪后面的地窖走去。那里藏著他偷偷打的東西——不是砍刀，是二十把磨得鋒利的短刀，刀柄纏著防滑的布條，刃口閃著寒光。

蘇晚站在門口，看著他把短刀用油紙包好，藏進干草堆里。她沒問要做什么，只是走過去，幫他把最后一把刀纏好布條。

“小心點。”她說，像很多年前那樣。

林硯回頭看她，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像落了點霜。他忽然伸手，把她攬進懷里，很緊，像要把她揉進骨血里。

“等這事過去，”他在她耳邊說，“我帶你去省城，看念初說的洋電影。”

蘇晚的眼淚掉在他的鐵匠圍裙上，混著鐵屑的味道，卻不覺得澀。她點了點頭，把臉埋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像聽著亂世里唯一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