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墻角結(jié)著薄冰,像誰把月光敲碎了,一片片嵌在磚縫里。梅歲芷蜷縮在稻草堆上,右肩的傷口還在滲血,結(jié)痂的邊緣被凍得發(fā)僵,一動就牽扯著皮肉裂開,疼得她牙關打顫。
三天了。
禿鷹的利爪撕開后背時,她以為自己會像前六個“第七”一樣,在血和泥里爛成骨頭。可當?shù)谝豢|晨光刺破刑場的霧,她竟還睜著眼,看見禿鷹叼著帶血的皮肉,在初升的太陽下盤旋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像極了東廂房房梁上,那只被蛛網(wǎng)纏住的蝙蝠。
“拖走。”
冰冷的聲音砸在冰面上,濺起細碎的寒星。梅歲芷被兩個侍衛(wèi)架起來時,膝蓋已經(jīng)凍得失去知覺,只能任由他們拖拽,磨破的褲腿在青磚上拖出淡淡的血痕。她沒抬頭,直到鼻尖撞進一片帶著龍涎香的暖意里。
是夜鳳臨。
他站在廊下,玄色龍袍掃過地面的薄冰,靴底碾著一片干枯的梅瓣。三天前那個親手執(zhí)刀的暴君,此刻正垂著眼,看她后背露出的骨頭碴,看她脖頸處被禿鷹啄出的血洞,看她左眼蒙著的血布——那里還留著銅針穿過的窟窿。
“還活著。”他說,語氣聽不出喜怒,指尖卻在袖擺里蜷了蜷。
梅歲芷突然笑了,血沫從嘴角溢出來:“托陛下的福,沒死成。”
侍衛(wèi)猛地踹了她膝彎,她“咚”地跪下,下巴磕在冰磚上,震得牙齒發(fā)酸。可她硬是沒低頭,血布下的右眼死死盯著夜鳳臨的靴尖——那里繡著的北斗七星紋,針腳與龍袍“我”鞋尖上的分毫不差。
“放肆!”侍衛(wèi)厲聲呵斥,手按在腰間的刀上。
夜鳳臨卻抬手阻止了。他蹲下身,指尖幾乎要觸到她臉上的血布,卻在半空中停住,轉(zhuǎn)而撿起她掉在地上的半截銀簪。簪頭的蝴蝶只剩一翅,斷口處還沾著點暗紅的血,像凝固的晚霞。
“這簪子,哪來的?”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梅歲芷盯著他的眼睛,那雙曾在銅鏡里映出金鑾殿血光的眼,此刻竟有了絲慌亂。她突然明白,奴隸臨死前說的“棋手”,從來不止她一個。
“撿的。”她扯了扯嘴角,血痂裂開的疼讓她清醒,“在一座老宅的枯井邊,有個穿旗袍的女人,把它藏在妝奩最底下。”
夜鳳臨的指尖猛地收緊,銀簪斷口刺進掌心,滲出血珠。他猛地站起身,龍袍掃過梅歲芷的發(fā)頂,帶起一陣冷風。
“傳朕旨意。”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卻比刑場的銅針更刺骨,“免其死罪,入養(yǎng)心殿當值,貼身伺候。”
廊下的宮女們倒吸一口涼氣,連侍衛(wèi)都愣住了。誰都知道,暴君的貼身侍女從沒有活過三個月的——不是被他隨手賜死,就是在他暴怒時成了泄憤的靶子。可此刻,夜鳳臨已經(jīng)轉(zhuǎn)身,玄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只有那半截銀簪,被他攥在掌心,硌出深深的血痕。
三天后,梅歲芷站在養(yǎng)心殿的銅鏡前。
新?lián)Q的宮裝是月白色的,襯得她臉上的疤痕更顯眼。左眼的血布換成了薄紗,能勉強看見模糊的光影。她垂著眼,整理著夜鳳臨攤在案上的奏折,指尖劃過其中一本,封皮上的朱砂印泥沾了點在指腹,像極了母親日記里那行被血浸透的字。
“手抖什么?”
夜鳳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嘲弄。梅歲芷轉(zhuǎn)身時,正撞見他手里把玩著那只翡翠貔貅——和她梳妝臺上那個一模一樣,只是這只的獨眼,不知何時嵌了顆暗紅的寶石,像凝固的血。
“奴婢不敢。”她垂眸,掩去眼底的驚濤駭浪。這貔貅的獨眼,與二十四個銅牌中,刻著她生辰八字那塊的背面紋路,竟是同一個符咒。
夜鳳臨突然笑了,把貔貅丟給她:“拿著。摔了,就把你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挖出來。”
梅歲芷接住時,貔貅的玉石冰涼刺骨,像是剛從冰窖里撈出來。她指尖摩挲著獨眼的寶石,突然聽見殿外傳來宮女的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昨兒個蕊妃娘娘想進養(yǎng)心殿,被陛下趕出去了。”
“還摔了娘娘最愛的琉璃燈呢!跟當初那個奴隸打碎的,是一對呢……”
“噓!你看新來的那個侍女,陛下竟讓她碰傳國的貔貅,瘋了不成?”
梅歲芷把貔貅放在案上,轉(zhuǎn)身時,正對上夜鳳臨的目光。他不知何時走到了鏡前,銅鏡里映出他們兩個的影子,他的龍袍與她的月白宮裝交疊,像極了老宅供桌上,那張照片里“我”身上的白裙,被龍袍的陰影層層包裹。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問,指尖點在銅鏡上,正好落在她影子的眉心。
梅歲芷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銅鏡角落——那里不知何時,竟映出東廂房坍塌的蛛網(wǎng),映出供桌上炸裂的銅燈,映出母親化作黑煙前,脖頸處那道泛著磷火的勒痕。
“在看輪回。”她輕聲說,看著鏡中夜鳳臨驟然緊縮的瞳孔,“陛下,您說,第七次了,這盤棋該輪到誰落子了?”
夜鳳臨的指尖猛地從鏡面上彈開,像是被燙到。他轉(zhuǎn)身時帶起的風,吹得案上的奏折嘩嘩作響,其中一本滑落,露出里面夾著的紙——是張泛黃的房產(chǎn)證,邊角模糊,卻能看清“蘇家老宅”四個字,與她十年前攥在手里的那張,一模一樣。
殿外的風卷著雪沫子撞在窗欞上,像誰在叩門。梅歲芷低頭整理奏折時,看見夜鳳臨的靴尖在青磚上蹭了蹭,竟蹭出半片干枯的梅瓣——和三天前他靴底碾著的那片,紋路分毫不差。
原來有些輪回,從不是單向的重復。
她抬起頭,正對上夜鳳臨的目光。這一次,他眼里沒有了暴君的輕蔑,只有一種近乎恐慌的熟悉,像迷路的人,終于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該你了。”他說,聲音輕得像雪落在梅枝上。
梅歲芷笑了。她抬手,摘下左眼的薄紗——那里沒有銅針留下的窟窿,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膚,像從來沒有受過傷。而皮膚下,隱約有青黑色的印記在流動,是“第七”兩個字,正慢慢褪去。
窗外的雪,突然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