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歡呼聲,卻是讓張富臉色鐵青。
他胸口劇烈起伏,不過在張鴻禎凌厲的目光逼視下,終究沒敢再反駁,重重地坐了回去,端起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張老四則完全愣住了,巨大的驚喜和不敢置信如同巨浪般沖擊著他,他嘴唇哆嗦著,看著威嚴的族長,一時間竟忘了反應。
直到王氏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如夢初醒,踉蹌著上前幾步,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沙啞,帶著無盡的感激和重壓釋放的顫抖,重重磕下頭去:
“謝……謝族長再造之恩!謝族長大恩大德!我張老四……我張老四全家……永世不忘!”
張云也上前一步躬身道:“族長,夫子,各位族老,叔伯兄弟,我張云在此發誓,定不負諸位之望……他日有成必不忘宗族之恩……”
聽著張云之言,王老夫子捻須開懷大笑,幾位族老相視一眼,也緩緩點頭,徹底默認了族長的決定。
“好,云娃兒有志氣,此時就這樣決定了,若是有人不服,那就給我憋著……”
“好好好,族長英明……”
“依我看,云娃兒準能行……”
“就張富家那兩小子,背個《三字經》還磕磕絆絆還想與云娃兒相比……”
“就是就是……”
張仲山此時也是激動得滿臉通紅,用力拍著大腿。
張谷拄著拐杖,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眼中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滾滾而下。
張王氏也好不到哪去,激動的一直不停的抹眼淚。
考核結束,人群開始散去。張老四還在千恩萬謝。張云默默地收拾起地上那根他用來寫字的竹枝。
“喂,張云。”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張云抬頭,是張昶。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小臉上帶著強烈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你……你真厲害。那題,你怎么想出來的?”
張云看著這個未來的“同窗”定了定神,露出一個符合年齡的、略顯靦腆的笑容:“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瞎琢磨的。以后……還請昶哥兒多指教。”他放低了姿態。
張昶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也或許是被張云的“指教”稍稍安撫,他點點頭,學著大人的樣子:
“嗯,進了族學,好生跟著夫子學便是。”
他猶豫了一下,從袖袋里又掏出那個識字的小木塊,遞給張云,“這個…給你。我家里還有。”
說完,不等張云反應,便轉身跑向了正被幾位族老圍著的父親張鴻禎。
張云握著那塊還帶著張昶體溫的、光滑的梨木識字塊,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中那根粗糙的竹枝,再次緊了緊拳頭。
張鴻禎這時也緩步走到張云面前,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蘊含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云娃子,此乃祖宗所賜,亦是你自身之能。進了族學,務必勤勉刻苦,心無旁騖……莫負父母心血,莫負族人期許,莫負你……這身天資。”那“天資”二字,他說得格外清晰。
回家的路,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張老四的腳步依舊沉重,卻帶著一種卸下部分重擔的虛浮和難以置信的輕快。
王氏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近乎恍惚的笑容,不住地念叨著祖宗保佑。
張谷拄著拐杖,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但嘴角卻繃不住地向上彎著,那是一種混雜著劇痛與巨大希望的弧度。
張仲山和張山跟在一旁,張仲山寬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張老四肩上,笑聲爽朗洪亮,仿佛驅散了連日籠罩在張家上空的陰霾。
張云走在中間,手里緊緊攥著那本破舊的《三字經》和那塊光滑的梨木識字塊。冰涼的木頭貼著掌心,卻像烙鐵一樣燙。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張家那間低矮的茅屋里已彌漫開一種不同以往的緊張與期盼。
灶膛的火光映著王氏忙碌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從瓦罐里舀出比平日多一倍的糙米,又格外珍惜地切了幾片薄如蟬翼的野豬肉。
鍋里翻滾的粥水冒著熱氣,帶著一絲難得的油腥氣。
張老四蹲在門檻上,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昨夜翻出來的一塊半舊但洗得發白的粗布。
王氏熬了半宿,借著微弱的油燈光,用細密的針腳給張云趕制了一件新“學服”。
雖然依舊是粗布,但漿洗得硬挺,一個補丁也無。
“云娃兒,快些吃。”
王氏將一碗稠粥推到張云面前,里面零星點綴著幾顆米粒大小的肉丁。
“去了族學,要聽夫子的話,莫要與人爭執,好生念書,莫辜負了族長和夫子,還有你二爺的恩情……”
她絮絮叨叨,眼圈又有些發紅。
張云用力點頭,捧起碗,滾燙的粥順著喉嚨滑下,暖意驅散了清晨的寒氣。
他穿上了那件新制的粗布短褂,雖然漿得發硬,摩擦著皮膚有些不適,卻讓他挺直了腰背。
張谷拄著拐杖,將昨夜悄悄削好、打磨得光滑的幾支細竹管遞給張云,權當是筆。
又塞給他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炭條。
“云娃兒先將就使……等……等哥腿好些了,想法子給你弄點正經筆墨。”
張老四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張云昨晚連夜制作的用于練習寫字的小沙盤,用舊布包好,塞進張云懷里。
那沙盤里的細沙,是他昨夜在溪邊淘洗了許久才弄勻凈的。
“去吧!”
他聲音低沉,只吐出兩個字,眼神復雜地看了張云一眼,便背過身去,拿起鋤頭走向田埂。
王氏拉著張云的手,一路送到了村口通往祠堂的青石板路。
張谷拖著傷腿,堅持送到了祠堂院墻外那株老槐樹下,才停住腳步。
“云娃兒,好好讀書!”
他用力拍了拍弟弟單薄的肩膀,眼中是沉甸甸的囑托。
張云深吸一口氣,懷抱著沙盤和竹管炭筆,踏入了張氏族學那扇氣派的黑漆大門。
門內是一個方正的天井,青磚鋪地,收拾得極為干凈。
正對著大門的是供奉著孔圣人牌位的正堂,也是講學之所。
東西兩側各有幾間廂房,應是藏書和夫子歇息之處。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墨香和舊紙的氣息,與張家茅屋里的煙火霉味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