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他聲音陡然提高,又趕緊壓低。
“這事……這事莫提!讀書是好,可……可那要落籍!多一份稅賦!咱家……谷娃兒這樣,林娃兒還小,地里收成也就將夠糊口,哪里還經得起……”
他急急地說著,仿佛那族學是個吃人的陷阱。
“我曉得,我曉得咱家的難處!”張仲山打斷他,大手重重拍在張老四瘦削的肩膀上,眼神懇切。
“可云娃兒不一樣,窩在地里刨食,屈才了!要是真能讀出個名堂……”
他眼中閃著山里人樸實的憧憬,“我和你嫂子商量了,我和山娃兒手腳麻利,往后多進幾趟山,多打些獵物,總能幫襯些!束脩書本啥的,我們咬牙也湊點!”
張老四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二娃,你可想讀書!”張仲山這時轉頭詢問張云。
張云點頭道:“想,做夢都想……”
遲疑片刻張云繼續道:“二爺(伯),族長讀書不成,不等于我也讀書不成……”
“好小子,有志氣,二爺支持你!”
一旁的張山也叫嚷道:“二娃,哥也支持你!”
“二哥!”一旁的張老四這時卻是叫嚷了一句。
張仲山看向張老四,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四,好好想想吧,可不能當真耽誤了二娃,當初若是……”
他話說到一半卻是突然住口搖了搖頭。
張老四的腦袋也是一下子耷拉了下來,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
“可……”他看向了一旁的張谷,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哎,老四你好好想想吧,過幾天我再過來……”張仲山顯然知道張老四的顧忌,并沒有逼迫他。
臨走之前,張仲山又揉了揉張云的頭,“云娃兒,別怪你爹……”
送走張仲山父子,那半扇野豬肉和兩只野兔帶來的短暫喜悅,很快被更深的糾結取代。
張老四沒有回屋,依舊蹲在冰涼的門檻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張云小心地湊過去,“爹,我想讀書……我一定能讀出個樣來的!”
這一次張老四并沒有發火,他只是看了張云一眼,默默點燃了旱煙。
……
清明祭祖這天,連綿的陰雨終于停了,但天空依舊灰蒙蒙的。
張氏祠堂前的空地上,人頭攢動。男女老少穿著各自最好的、漿洗得發白的衣裳,臉上帶著敬畏和期盼。
空氣里彌漫著香燭紙錢焚燒的味道和泥土的潮氣。
族長張鴻禎穿著一身半舊的文士緞袍,站在祠堂正門前的石階上,神情肅穆地主持著祭祀。
他身后半步,跟著他八歲的嫡子張昶,小家伙也穿著一件小小的綢面夾襖,小臉繃得緊緊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盤祭品。
張云一家擠在人群的外圍。張老四和王氏都顯得有些局促。
冗長的祭祀儀式終于結束。族長張鴻禎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壓下了嗡嗡的議論聲:
“列位宗親,肅靜。祖宗庇佑,族中人才乃興旺之本。今年族學蒙養堂,按例要添三個蒙童名額。”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凡我張氏子孫,年滿六歲至十歲的男童,皆可報名。三日后辰時,仍在祠堂,由族學王老夫子并幾位族老主持考核,擇優錄取。”
人群立刻又響起一片壓抑的議論聲,帶著興奮、期待和算計。
一個穿著體面藏青細布長衫、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從人群中擠出半步,正是族長張鴻禎的堂弟,也是族里僅次于族長的富戶張富。
他臉上堆著笑,聲音洪亮地發問:“族長,這族學,今年是個什么章程?也好讓大伙兒心里有個底。”
張鴻禎似乎早有預料,神色不變,朗聲道:“照舊例,入選蒙養堂的三人由族內提供筆墨紙硯,至于束脩……”
他特意停頓了一下,“也由族內負責,至于其他孩童若想讀書,筆墨紙硯需的自備,其他開支也需自行承擔……”
這時他的語氣加重,“不過若是入學,必須落籍,落籍之后,其應繳之稅丁稅徭役,按朝廷法度,需自家承擔。此乃祖宗定下的規矩。”
“稅賦自家承擔……”張老四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他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張云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張云吃痛。
“走,回家!”
“爹,我想讀書!”
張云倔強的掙脫了張老四的手,他很清楚若是就這樣回去,他讀書的希望就徹底沒了。
“走!”張老四低喝一聲,拉著張云的手就要往人群外擠。
“爹!”
張云急叫道。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父親身后的張昶,卻是被張云父子的動作吸引住了。
他掙脫了旁邊仆婦的手,小跑著穿過人群,跑到張云面前,仰著小臉問:“喂,你就是那個啥子張云?”
張云被迫停下腳步,感受到周圍投來的目光,有些窘迫,但還是點了點頭:“嗯。”
張昶似乎來了興致,從自己綢襖的袖袋里掏出一個小巧光滑的梨木塊,上面用墨清晰地刻著幾個字。
他得意地舉到張云眼前:“認得嗎?先生昨日教的。”
張云看著那幾個繁體字“人、之、初,性、本、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念了出來:“這是…‘人’、‘之’、‘初’……”他故意沒說全,也裝作不認識后面的。
張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咦?你還真認得……”
這邊的動靜立刻引起了張鴻禎和張富的注意。
張鴻禎微微蹙眉,走了過來。張富也緊隨其后,眼神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張鴻禎居高臨下地看著張云,眼神銳利。
他盯著張云看了幾息,接著又瞥了一眼緊張得幾乎要縮起來的張老四,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開:“老四。”
張老四渾身一顫,連忙躬身:“族……族長。”
“讓你家云娃兒,三日后也來試試吧。”張鴻禎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
張老四的臉瞬間漲紅,又變得煞白,局促地搓著開裂的手掌:“族長……族長恩典!可……可這這丁稅徭役……我……我家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