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時抬頭。王氏在圍裙上擦著手:“云娃兒,回來啦?族長老爺說啥了?沒為難你吧?”
張老四也站了起來,煙袋鍋子都忘了磕。張谷拄著拐杖,期待地看著弟弟。
張云將包袱小心地放在屋內那張唯一的舊木桌上,深吸一口氣,解開藍布。
四本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線裝書露了出來,封面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字樣清晰可見。最下面,是一小錠用紅紙裹著的、白花花的銀子!
“這……這是……”
王氏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聲音發顫。
“是族長賞賜的!”
張云的聲音響亮而自豪,“一套《四書》,還有……一兩銀子!族長夸我書念得好,心性也好,勉勵我繼續用功!”
屋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隨即被巨大的喜悅沖散。
“老天爺!書!銀子!”
王氏一把抓起那錠銀子,冰涼沉重的觸感讓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反復摩挲著,又小心翼翼地放下,生怕弄臟了,然后顫抖著手去撫摸那嶄新的書皮,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紙面上劃過,
“當家的,谷兒,你們看,是書!是銀子,族長老爺賞給云娃兒的……咱家云娃兒當真出息了!”
張老四看著桌上的書和銀子,又看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兒子,那張被歲月和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著,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重重地“嗯”了一聲。
他用力拍了拍張云的肩膀,隨后背過身去,悄悄用袖子抹了下眼角。
張谷拄著拐杖湊過來,看著那嶄新的書冊,眼中全是光:“好!太好了!云娃兒,哥就知道你行!這一兩銀子……娘,快收好,能買好些糧,夠云娃兒買好些紙墨了!”
“對對對,收好,得好好收著!”
王氏如夢初醒,連忙找出一塊最干凈的舊布,小心翼翼地將銀子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炕頭那個裝家當的小木匣最深處,又上了鎖。
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心落回了實處,看著桌上的四書,又看看兒子,臉上笑開了花,“云娃兒,快,給娘念念!這新書是啥樣的?”
張云珍重地拿起最上面的《大學》,翻開第一頁,那清晰工整的印刷字體,比族學里傳抄的手稿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他清了清嗓子,用清朗的聲音讀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昏黃的油燈光下,簡陋的茅屋里,回蕩著少年朗朗的讀書聲。
屋外,秋風掠過樹梢,帶來金桂的余香和深秋的涼意。
屋內,張老四沉默地聽著,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王氏坐在炕沿,滿臉是笑,眼中卻閃著晶瑩;張谷靠著墻,看著弟弟讀書的背影,咧著嘴無聲地笑著。
那一兩銀子和簇新的《四書》,靜靜地躺在桌上,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這個貧寒卻充滿希望的農家,漾開了層層疊疊、名為未來的漣漪。
張云讀得也更加認真,每一個字,都仿佛刻進了心里。
夜晚張云躺在床上,回憶著今天發生的一切,內心依舊久久不能平靜。
今日族長的認可和厚賜,對他來說既是榮耀,更是鞭策,同時也是一份壓力。
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始終睡不著,他干脆起身來到了屋外,看著天空中的明月,他的內慢慢平靜下來。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他在心中默念一句,心中已然充滿了信心。
日子如溪水般潺潺流淌,轉眼間,山野層林已被深秋的霜色染透,紅黃駁雜,煞是好看。
張云的日子也過得愈發緊湊扎實,他的學業也早已遠遠超過了其他同窗。
如今他已經正式開始學習《大學》。
族長賞的那套簇新《四書》,被他用家中最干凈的一塊粗布裹得嚴嚴實實,珍重地鎖進唯一完好的舊木箱底層。
每日散學歸家,昏黃油燈下,他必小心取出,就著微弱的光線細細翻閱、誦讀、揣摩。
原來的小沙盤也被他換成了一個大沙盤,不過沙盤依舊是他磨礪文字的主要戰場。
如今他已從單字描摹,漸漸連成了句子默寫,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他用竹筆尖刻下的簡略批注心得。
字跡雖受沙盤所限略顯板正,但骨架間已隱隱透出沉穩的力道。
王恕對張云的關注與日俱增,講解也愈發精深。
這日,王恕踱著方步,緩緩行至張云案前。
此時張云正在默寫《大學》開篇,王恕的目光落在他字跡上,捻須頷首:
“張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此三綱領,乃為學之總綱,亦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根本。汝可知何謂‘明明德’?”
張云聞言低頭思忖,心中閃過無數種解釋,但似乎都不太全面。
他躬身道:“夫子,弟子不知!”
王恕點了點頭道:“此句之意是,非僅知曉道理這般淺顯,更在于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擦拭心鏡,使吾人本有之光明德性,彰顯無遺。此‘明’字,既是知曉,亦是踐行,更是煥發其光。”
張云凝神細聽,手中竹筆在沙盤邊緣無意識地輕點。
夫子的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竟使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夫子之意,是否如鏡蒙塵則晦,拂拭方明?”
“讀書明理,亦是為拂去心上塵埃,使本性之善光,如水到渠成,自然流露?”
“大善!”
王恕面上露出笑意,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贊許,“正是此理!當真是孺子可教也。”
“然則,此‘明德’非獨善其身,閉門造車可成。更需推己及人,‘在親民’。”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掃過學堂里一張張稚嫩的臉龐。
“此‘親’字,非親疏之親,當解作‘新’,新民也。使民日新其德,化育之功也。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他眼睛看著張云,語重心長道:“張云,汝觀村中父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淳樸本分,此即‘民’。但又該如何使之‘新’呢?”
張云再拜:“還請夫子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