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初春,除了關東地區有石勒、王彌、曹嶷三部依舊肆虐,華夏大地其他地區陸續沉浸在繁忙的春耕之中。
洛陽周邊雖還略有胡騎四處游蕩,但多不成規模,難以阻擋劉畿一行乘舟東行。
洛陽至鞏縣洛水入黃河口,相距約有百余里,以當前的航運速度,縱使晝夜不息也需要一兩天的時間。
主要是因為部分洛水河道因連年大旱,上游水少而導致下游水流淺薄,司馬熾所乘的“龍舟”吃水又太深,需要纖夫拉纖才可通行。
“噔!”
伴隨著一陣輕響,坐在龍舟上的劉畿登時面色一垮:
“馬的,賊老天就不能多下點雨嗎?這一天天的,連坐船都安生不了!”
劉畿嘴上罵得歡快,但腳步卻是不停,當即下了龍舟,指揮起兵卒拉纖。
由于麾下兵馬多數都是從各部投靠而來,不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在手頭沒有多少物資可以犒賞的情況下,劉畿也是不得不一咬牙,走到隊伍前頭,親自拉起纖繩。
新投靠劉畿的諸將見狀頓時嚇了一跳,紛紛跳下船只,準備勸劉畿上船,或者陪劉畿一起拉纖。
只是還不等諸將靠近,就被張平帶人攔了下來:
“諸位,主公命我在此代為傳報諸將:主公此番是為收攏士卒之心,還請諸將成全主公愛兵如子之名。”
裴倫、郭令、司馬凱等心思復雜之人,看著劉畿站在前頭大力拉纖,激得劉畿面上青筋盡數暴起的樣子,頓時感慨萬千。
也許如劉畿自己所說,此番作為不過是為了收攏士卒之心,但這年頭,歷代司馬氏當權。不是不當人就是太過擬人,似劉備那般“名王”似乎早已隨著漢室的消亡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而今劉畿突然效仿先祖收買人心,不說普通小兵,就連一眾軍將見狀看著劉畿的身影都一陣恍惚。
這年頭,上品豪門的貴人是真拿下品寒門以及無品庶人不當人看啊!
拉纖這活確實辛苦,但劉畿也不是天天拉,就這么一時半會的做做秀,劉畿不介意賣賣力氣。
看著四周兵卒震撼的眼神,以及成功拉著龍舟過淺灘后的真誠歡笑,劉畿覺得這力氣賣的還挺值。
當然,劉畿此番作為也不全是為了收買兵卒之心,更多的其實還是在演,演一位大晉忠臣!我劉畿都親自為皇帝拉纖了,總不能說我是叛臣吧?
王莽也曾謙恭未篡時,劉畿也不指望大晉忠臣的名聲能夠持續多久,能糊弄世人三五年就足夠了!
龍舟越過淺灘,落在后頭的幾艘小船也都輕易過了淺灘位置。
待船隊通行通行之后,劉畿當即下令,晚上犒賞拉纖的士卒肉食,頓時引來兵卒一陣歡呼。
也許劉畿坐在船上發號施令,直接犒賞酒肉,也能收獲差不多的效果。但一眾拉纖軍卒臉上的笑容不會像現在這么真誠。
重新登上龍舟,在船上一眾王公貴族復雜眼神的注視下,劉畿隨手拿起一個茶壺,試了試溫度合適之后,就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了水。
直至壺中水干,劉畿這才長出了口氣:
“嚯,沒想到,拉纖還挺費力氣!君平,吩咐下去,準備溫水供應拉纖的士卒。省得喝河中生水,回頭又鬧肚子、起瘟疫。”
“主公放心,此事我早已吩咐下去,大郎在處置了。”
這種體力活,劉畿一行都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早已駕輕就熟。
如果不是現在人手夠,別看張平現在羽扇綸巾,一副書生模樣,一旦張平脫下儒服,那渾身的腱子肉,曹德還真不一定是張平對手。
一旁的張平見劉畿已經緩過氣來,隨即不急不緩的繼續說道:
“主公,不日將至鞏縣,至溫縣也不過須臾,是否可以謀劃一二?”
“謀劃?哪?”
劉畿雖然剛緩過氣,但干了重體力活后,腦袋一時還有些混沌。
張平也不故弄玄虛,直接點明:
“溫縣!陛下既在此處,我等何妨請高陽王出城接駕?高陽王若接駕,我等自可順勢將其拿下,吞并溫縣,若不接駕,亦可謀些軍資。”
“哈哈,這司馬毅被我等盯上也是倒了大霉!回頭我去和陛下說說,看如今陛下的臉面是否還能叫開溫縣大門!”
劉畿清楚,張平起意謀取溫縣,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溫縣或者司馬毅的那點軍資,而是想要做一輪壓力測試。
如果司馬熾能夠成功叫開溫縣大門,那么以司馬熾謀取晉陽的可能將大大增加。反之則說明,不在洛陽的司馬熾已經失去了其戰略價值!
也許晉室朝臣還認司馬熾這個皇帝,但淪落至劉畿這個“賊匪”手中的皇帝,其法理性、神圣性將大大削弱。
雖說劉畿有一套北上晉陽的方案,但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謀劃溫縣也費不了多少事情,劉畿不介意順手為之。
越靠近黃河,洛水河道水量就愈加豐沛,劉畿僅僅下船拉了兩次纖,船隊就順利的抵達鞏縣。
次日一早,較之洛水更為寬闊的黃河河道上,劉畿攜天子司馬熾一同站立在船首,遙望著大河東流的波瀾壯闊之景。
“陛下此生想來未曾見過此等美景。”
“終日困頓于宮闈,卻是未曾見過。”
看著大河如天上之水,自西方奔騰而至,又須臾間東流到海不復回。此情此景看得司馬熾一時迷醉。
曾經,司馬熾以為洛陽宮就是天下,自登上龍舟,遙望晉室天下,千里江山,司馬熾才對天下江山稍微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當然,劉畿請司馬熾來船首,也不是單純來看風景的,遙望著黃河以北的遼闊大地,劉畿淡然笑道:
“陛下既落于我手,我自不敢謀害陛下性命,但未嘗沒有改朝換代之心。所以,我想與陛下做個交易。”
“交易?”
“是,想必陛下已有所耳聞,我是一個生意人,最喜歡的就是公平買賣。這第一筆交易便是:我助陛下脫洛陽藩籬,免遭生死之劫。陛下六璽、宮室皆為我所獲。我想與陛下做的第二筆交易是:陛下以天子名位助我一臂之力,待得功成之日,陛下自可回溫縣祖地,富貴長久。”
“你若失敗呢?”
八王之亂,司馬熾見過許多“成功者”的模樣,但最后他們都成為了失敗者。
天下危難,胡虜肆虐,晉室離散,司馬熾不認為根基淺薄的劉畿能笑到最后。
“若事敗?一死而已!亦名留史冊,忠臣也好,奸佞也罷,不比這偌大天下,枉死無名者強出太多?”
劉畿也不敢保證自己真能笑到最后,但劉畿能保證的是:自己死的一定很瀟灑。
“我若能有你這般不畏生死,想來也無以致今日。”
司馬熾想著,當初司馬越捕殺繆播等忠臣之時,如果自己能有劉畿、曹髦那樣不畏生死的勇氣,是否能救下那些忠臣?
若是繆播、王延那些忠臣還在,自己是否還會身陷囹圄?
一想到繆播、王延那些人臨死時的悲愴之情,司馬熾的眼角不禁有些濕潤。
看著司馬熾眼角淚痕,劉畿此時也沒了嘲諷司馬熾祖上的心情,只是從袖中抽出一帕子交給司馬熾:
“你就不該當這個皇帝,你兄長也是如此,只是孝治天下四字,困死了你兄長一生,也累及你此生遭難。”
聽到劉畿提起那位長兄,司馬熾也是不禁搖頭苦笑:
“如卿所言,積善三年,知之者少,為惡一日,聞于天下。雖自隱過當年,而終見嗤后代,亦猶竊鐘掩耳,如此,晉祚復安得長遠!”
“這話你都聽到了?”
劉畿當時可是在太極殿的臺階上說的,雖說沒有刻意壓低音量,但當時身處殿內的司馬熾應該不會聽的太清楚才對。
司馬熾聞言只是一笑:
“既為君王,雖陷囹圄,自有忠貞義士通報消息。”
具體是誰說的,司馬熾沒說,劉畿也不問。只是凝視著司馬熾:
“那這第二份交易,陛下愿做否?”
“為何不做?若有一日,可效孝獻皇帝,行醫問藥,周濟世人,亦未嘗不是人間樂事。”
當個醫生,不比當個傀儡皇帝輕松的多?
見司馬熾同意合作,劉畿也沒讓司馬熾在船頭吹太久的風,當即命人“送”司馬熾回船艙休息。
其實以當下的現況,司馬熾答應與否對劉畿來說都意義不大。劉畿之所以要與司馬熾“協商合作”。主要還是因為劉畿底子實在太薄了。
當年曹操迎獻帝時已是一州牧首,麾下有夏侯氏、曹氏及潁川大族傾力相助,積兵數萬,稱雄一方。
而劉畿,麾下真正稱得上放心的,僅有那寥寥兩百人,銅駝大街沖陣時還折了三個。其他的,則是劉畿從各方因勢利導拉攏過來的軍隊。
如司馬力及其麾下佃戶兵,不是司馬氏一族出身就是常年為司馬氏佃戶,幾乎等同司馬氏家仆。
現在司馬力是被劉畿給的兵書戰策等書籍迷了眼,可一旦皇帝司馬熾做出些暗示,司馬力及其部眾“叛變”的概率極大。
例如方才司馬熾脫口而出劉畿舊時之言,劉畿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人就是司馬力。
除了司馬力之外,無兵無權的司馬凱先不提,裴倫、郭令、梁大寶三人,雖因時局所迫,降服于劉畿,但三人終究是司馬氏舊臣。
若是有朝一日,劉畿與司馬熾徹底撕破面皮,兩相對立,皇帝司馬熾的生死固然操持在劉畿手中,但當劉畿與司馬熾的沖突擺在明面,勢必會引起劉畿麾下那一班晉室舊臣,人心動蕩。
梁大寶這種認死理的粗人還好說,裴倫、郭令這兩位心思活絡之輩的態度可就說不好了。
畢竟儒家幾百年的忠君愛國教育不是白宣傳的,縱然司馬家干的事情實在擬人,但儒家洗腦教育下的思維慣性,晉室仍有死忠之臣。
否則東晉也不會在江南茍延殘喘一百多年才覆滅。謝安這位名士也不會在打完淝水之戰后還主動上交兵權。
這些情況劉畿都懂,若是求穩,劉畿自可在覆釜山安安穩穩發展勢力,然后等待時機,謀求天下。
只是求穩的話,實在太過被動,一旦時機不至,或者沒把握住,劉畿也許這輩子就會爛在河內地區,日后史書上也許會記一筆:河內乞活帥劉畿率鄉民肆虐河內,為某某所破,郁郁而終。
劉畿可不想學高祖,四十多歲了還在鄉里看狗打架。
劉畿要是求穩,當年也不會五歲時反出劉氏,不給自己絲毫退路。就像此次劉畿入洛陽,明知此行可能九死一生,血本無歸,但劉畿就是賭了!
現在,劉畿要賭的是:己方勢力擴張的勢頭能夠壓住隊伍內動蕩的人心。當己方隊伍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時,再多的矛盾都會被壓制住。
等到內部派系矛盾徹底爆發的那一天,劉畿贏了,便像高祖剿滅異姓王,成就大漢偉業。輸了,也不過一死而已。命,兩世為人的劉畿賭的起!
這賭局的第一幕,便是黃河北岸的試驗田:溫縣。
入黃河之后,宗室公卿還以為船隊會沿黃河一路向東,再經汴水至泗水一路向南,最終直抵建康,南渡衣冠。
未曾想船隊在入黃河之后,還沒行駛多久就在黃河北岸靠岸了。看著黃河北岸陌生的環境,吳王司馬晏登時驚叫道:
“此是何處?為何停船?”
其他幾位宗室公卿見狀也是面帶憂慮之色。龍舟上的晉廷諸人都擔心:匈奴可就是在黃河北岸,莫不是劉畿抓了皇帝,準備向匈奴獻降吧?
一旁的張平卻是不屑道:
“此地名為溫縣,正是大晉龍興之地,吳王竟已不識?”
聽聞此言,司馬晏登時噎住,繼而尬笑道:
“離別多年,驟然回轉,竟已不識祖地,罪過,罪過!”
張平也懶得搭理這班人,只是淡漠說道:
“稍后陛下將前往溫縣,拜謁高祖舊居,焚香禱告,為國祈福,不知諸位有誰愿與陛下同往?”
張平此言一出,方才還喧嘩不休的龍舟頓時安靜下來。諸人好不容易爬上船,為的不就是茍活嗎?此時再上黃河北岸?萬一匈奴人來了咋辦?
在場眾人,除了傅祗、庾珉、王雋等不到十人愿意隨司馬熾一同前往溫縣外,其他幾位宗室親王,中樞高官,無一人愿意冒著風險伴駕。
只是張平沒說,不論伴駕與否,諸人都要在這黃河北岸下船了。愿意隨駕的還可前往溫縣,若溫縣獻降,還能有幾天安生日子。這些不愿意伴駕的,都得先行前往覆釜山,春耕、開荒這類重體力活不用他們做,但再也沒有昔日在洛陽時的富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