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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

1966年夏,約翰·麥克菲住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附近,他躺在自家后院的一張野餐桌上,頭頂是一棵白蠟樹。彼時,他擔任《紐約客》的專職撰稿人已經快兩年了。他在2017年出版的《寫作這門手藝:普林斯頓大學寫作課》中回憶:“我在上面躺了將近兩周,仰望著頭頂的枝葉,與內心的恐懼和驚慌做斗爭。”[1]當時麥克菲已經在《紐約客》發表了五篇長文,此前,他還在《時代》周刊做過七年副主編。[2]換言之,他并非雜志界新人,但那個夏天讓他癱在野餐桌上動彈不得的文章,是他當時寫過的最棘手的一篇。

麥克菲寫過人物專訪,比如他為《紐約客》寫的第一篇特稿《感受自己的位置》[3],跟蹤報道了普林斯頓大學的籃球明星比爾·布拉德利(Bill Bradley)。他也寫過研究歷史的文章[4]:1966年春,他發表了一篇分為兩部分的長文,追溯了橘子這種不起眼的水果的歷史,發現它最早出現在公元前500年的中國。然而,1966年夏,麥克菲手頭的那篇文章涉及位于新澤西州南部的松林泥炭地這個寬泛無比的主題,要寫的內容千頭萬緒。這次,他不是要寫一篇重點突出的人物專訪,而是要將多個角色的故事交織起來,其中要再現大量的對話,還要描寫他去各處參訪的經歷;他也不是要概述某樣東西的歷史,而是要深入探究整個地區的地質、生態乃至政治背景。

癱倒在野餐桌上之前,麥克菲花了八個月時間研究這個選題,收集的資料后來據他所說“足以裝滿一個筒倉”。[5]他從普林斯頓前往松林泥炭地的次數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他還常常帶著睡袋,以便在林子里多住幾日。他遍覽相關書籍,采訪了所有相關人士。現在要開始動筆了,他卻無從下手。“在我看來,提筆缺乏信心是人之常情,”他解釋說,“就算以前的工作進展順利也沒什么用。你的上一篇文章永遠不會為你寫出下一篇來。”[6]于是,麥克菲躺在野餐桌上,仰望著白蠟樹的枝葉,思考該如何將這一大堆龐雜的資料和故事整合起來。他在那張桌子上躺了兩個星期,終于為自己的困境找到了出路——弗雷德·布朗。

79歲的布朗居住在松林泥炭地深處的一間“棚屋”里,麥克菲在調研之初遇見了他。[7]隨后,他們一起在林子里逛了好些天。麥克菲從野餐桌上翻身躍起,驚覺他想在文章中涵蓋的大多數話題似乎都能與布朗聯系起來。他可以一開篇就介紹布朗,然后順著他和布朗一起探險的主線,將他想探討的話題作為枝節寫出來。

靈光乍現之后,麥克菲依舊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完成這篇文章。他在普林斯頓拿騷街租了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寫作,樓下是家眼鏡店,對門是家瑞典按摩店。他的終稿長達三萬多字,分為兩部分,在雜志上連載了兩期。這個長篇報道堪稱杰作,是麥克菲最受歡迎的一篇長文。然而,要不是麥克菲愿意擱置其他事,躺著眺望天空,苦思如何才能創作出精彩的作品,也就不會有這篇文章了。

我了解到麥克菲這種從容不迫的工作方式時,正值新冠疫情流行之初,說得委婉一點,那段時期知識工作者過得相當混亂。對生產力的追求,一直讓在辦公室里和電腦屏幕前埋頭苦干的人倍感煎熬。而在那個令人焦慮的春天里,疫情的種種變數造成的壓力,使這份長期積聚的煎熬開始沸騰。我在撰寫有關科技和精力分散的文章時,經常觸及生產力的問題,因此能直觀地感受到這種越發強烈的反抗。“強調生產力的那套說辭,只會給我添堵,”一位讀者在郵件里向我解釋,“深思熟慮和把事情做好能讓人產生一種深深的愉悅感……可一旦和生產力聯系在一起,(對我來說)那份愉悅感就被沖淡了。”我博客上的一位評論者補充說:“生產力至上的說法意味著不僅要完成任務,還要不惜一切代價。”從這些反饋中,往往可以看出疫情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加劇了這些情緒。恰如一位洞察幽微的讀者所言:“生產力等于完成的工作量,這個道理可以說在這次疫情期間變得愈加清晰了。那些有幸沒有丟掉工作的家長,在照顧和教育小孩之余,還要完成和平時差不多的工作量。”這股反抗的勢頭著實令我吃驚。我愛我的讀者,但一般說來他們和“情緒激昂”這個詞掛不上鉤。最近才變成這樣。顯而易見,有些東西正在發生變化。

我很快發現,這種反生產力的情緒日益高漲,不僅限于我的讀者。從2020年春到2021年夏,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至少有四本重要的出版物,直接抨擊了現在流行的生產力概念。這四本書是塞萊斯特·海德利(Celeste Headlee)的《奮斗者的窘境》(Do Nothing)、安妮·海倫·彼得森(Anne Helen Petersen)的《躺不平的千禧一代》(Can't Even),德文·普萊斯(Devon Price)的《懶惰并不存在》(Laziness Does Not Exist),還有奧利弗·伯克曼(Oliver Burkeman)那本幽默的諷刺之作《四千周》(Four Thousand Weeks)。疫情期間,各種社會趨勢層出不窮,相關報道鋪天蓋地,其中也體現出了這種對工作的厭倦。首先是所謂的“大辭職潮”。盡管這一現象實則涉及許多不同的經濟領域,各行各業的勞動力參與率均有所下降,但在這些為數眾多的領域中,知識工作者降低職業期望的趨勢十分明顯。繼“大辭職潮”后,是“躺平”文化的興起,年輕一代的勞動者開始積極抵制雇主對生產力的要求。

塞萊斯特·海德利在《奮斗者的窘境》的序言中寫道:“我們有著過多的工作和過大的壓力,永遠不知足、不滿意,并追逐著不斷提高的標準。”[8]幾年前,這種觀點似乎還會引發爭議。然而,及至疫情最嚴峻的時期,她無非是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眼見這種不滿的情緒快速增長,我清楚地意識到,眼下正在發生一些重大轉變。知識工作者已經筋疲力盡——被越發沒有喘息的忙碌拖垮。這種趨勢并非因疫情而起,疫情只是將其中最過分的行為放大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許多知識工作者突然被安排遠程辦公,孩子就在隔壁房間里尖叫,他們卻只能繼續在Zoom(手機云視頻軟件)上參加視頻會議。這些人不由開始懷疑:“我們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開始在我長期撰寫的專欄和我在疫情初期推出的一個播客上,廣泛探討知識工作者的不滿和建構職業意義的其他方式。隨著反生產力運動不斷加速,身為《紐約客》的特約撰稿人,我也開始越發頻繁地在報道中提及這個話題。最終于2021年秋,我主導了《紐約客》上一個名為“辦公空間”的專欄,每月更新兩篇文章,專門探討這個問題。

我發現個中枝節錯綜復雜。大家不堪重負,但這種與日俱增的疲憊感究竟從何而來,卻模糊不清。網上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催生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些甚至相互矛盾:雇主不斷提高對員工的要求,試圖從他們的勞動中榨取更多價值。不,實際上是網上推崇生產力的意見領袖,讓我們內化了崇尚忙碌的文化,進而變得疲憊不堪。或許我們真正見證的是“晚期資本主義”不可避免的崩潰。人們漫天指斥、發泄不滿,與此同時,知識工作者仍陷在越來越深的不幸之中。形勢似乎一片黑暗,但我還在不懈地鉆研這個問題,一絲令人欣喜的曙光出現了,源頭正是開篇講述的那個故事。

第一次讀到麥克菲一連數日仰望著后院的樹葉時,我不禁升起一股懷念之情——懷念在很久以前的那段時光里,靠頭腦謀生的人尚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創作令人驚嘆的作品。“要是能像這樣找一份不用講求生產力的工作,就好了吧?”我心想。但最終我意識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麥克菲的生產力很高。倘使不是盯著1966年夏天他躺在野餐桌上的事,而是縱觀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你會發現這位作家迄今為止出版了29本書,其中1本獲得了普利策獎,還有2本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50多年來,他不僅為《紐約客》撰寫了許多別具風格的文章,還常年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著名的非虛構創意寫作課,他在課上指導了許多年輕作家,這些作家后來也都闖出了各自的一番天地,比如理查德·普雷斯頓[9]、埃里克·施洛瑟[10]、珍妮弗·韋納[11]和戴維·雷姆尼克[12]。無論按何種合理的標準來衡量,麥克菲的生產力都很高,但他的工作習慣從不瘋狂、忙碌或壓抑。

這個粗淺的發現最終發展成了本書探討的核心要義:也許知識工作者的問題并非源自普遍意義上的生產力,而是源自近幾十年來我們對這個詞的錯誤定義。工作“出色”就意味著要越來越忙,要更迅速地回復郵件和信息,開更多會,接更多任務,投入更多時間。正是這種信念讓我們無休止地超負荷工作,日益疲乏。但仔細審視這個前提,卻找不到任何可靠的依據。我開始相信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提高生產力,比如不再看重排得滿滿當當的任務清單和一刻不停的忙碌,轉而賞識麥克菲那樣從容不迫的態度。事實上,很明顯,像麥克菲這樣的傳統知識工作者的工作習慣和工作儀式不僅具有啟發性,若能充分結合21世紀的工作現狀,還能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思路,改變現代人對職業成就的理解。

這些啟示激發我重新思考我們該如何工作,最終凝縮成了一個成熟的方案,足以取代那些現在害得我們疲憊不堪的觀念。

慢生產力

這個理念旨在以一種可持續和有意義的方式開展知識工作,它遵循下面三個基本原則。

1.少做些事。

2.遵循自然的工作節奏。

3.執著追求質量。

在接下來的篇章中,你將看到這種理念反對忙碌,主張超負荷工作并非什么值得驕傲的勛章,反而會妨礙我們取得重要成果。它還提出,專業工作應當遵循更多樣化和人性化的節奏,在多種不同的時間尺度上平衡休閑與勞動,講求工作質量而非表演性的活動。在本書的第二部分,我將詳細介紹這個理念的核心原則,從理論上說明為什么這些原則是正確的,并提出具體建議,指導你在自己的職業生活中落實這些原則——無論你是經營著自己的公司,還是在老板的密切監督下工作。

我的目標不是簡單地提供一些竅門,讓你工作得稍微輕松一點;也不是要替你揮起拳頭,砸向那些眼見你累死累活卻無動于衷的可惡剝削者(雖然我多少也會揮一揮拳)。相反,我想為你、為你的小企業、為你的大雇主提出一種全新的思考方式,以便你們重新思考工作究竟意味著什么。我想把知識工作從越發難以為繼的狂熱中解救出來,重建一種可持續、人性化的工作,讓你無須不斷自我消耗,就能夠創造出足可引以為傲的成果。當然,并不是每一種辦公室工作都有條件立即采納這種更有意義的工作節奏,但我之后會詳細講到,這個理念的適用范圍比你起初預想的要寬泛得多。換言之,我想向你證明,在杜絕過勞的情況下有所建樹不僅可行,而且應當成為新的工作標準。

不過,還請先不要著急,我們首先要弄明白知識行業和生產力之間的關系,起初是如何變得像現在這樣不正常的,一旦我們認識到了二者的關系建構得多么隨便,就更容易擺脫現狀。那么,現在就讓我們朝這個目標邁進吧。

注釋

[1]John McPhee,Draft No.4:On the Writing Proces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17.

[2]我說的這五篇早期報道,不包括他發表在《紐約客》“街談巷議”欄目上的短篇,還有他早期在《紐約客》上發表的一篇短篇小說。麥克菲為《紐約客》撰寫的文章,可查閱newyorker.com/contributors/john mcphee。麥克菲開始在《時代》周刊工作的確切時間參見Jeffrey Somers,“Jon McPhee:His Life and Work,”ThoughtCo.,July 20,2019,thoughtco.com/john-mcphee-biography-4153952。

[3]John McPhee,“A Sense of Where You Are,”New Yorker,January 23,1965,newyorker.com/magazine/1965/01/23/a-sense-of-where-you-are.

[4]John McPhee,“A Reporter at Large:Oranges-I,” New Yorker,May 7,1966,newyorker.com/magazine/1966/05/07/oranges-2; and John McPhee,“A Reporter at Large:Oranges-II,” New Yorker,May 14,1966,newyorker.com/magazine/1966/05/14/oranges-3.

[5]McPhee,Draft No.4,17.

[6]McPhee,Draft No.4,19.

[7]McPhee,Draft No.4,19.

[8]Celeste Headlee,Do Nothing:How to Break Away from Overdoing,Overworking,and Underliving(New York:Harmony Books,2020),ix.

[9]理查德·普雷斯頓(Richard Preston,1954年8月5日— ):美國記者,《紐約客》專欄作家,擅長非虛構寫作,代表作《血疫:埃博拉的故事》。——譯者注。

[10]埃里克·施洛瑟(Eric Sc hlosser,1959年8月17日— ):美國記者,擅長深入調查,代表作《快餐國家:發跡史、黑幕和暴富之路》《指揮與控制:核武器、大馬士革事故與安全假象》等。——譯者注。

[11]珍妮弗·韋納(Jennifer Weiner,1970年3月28日— ):美國作家,電視制作人和新聞記者,代表作《偷穿高跟鞋》被翻拍成了電影。——譯者注。

[12]戴維·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1958年10月29日— ):美國新聞記者、作家和編輯。代表作《列寧的墳墓:一座共產帝國的崩潰》榮獲1994年的普利策獎。——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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