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大才，屈居于你府上做一個管家，簡直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嬴政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決斷，“他的才能，不在李斯、王綰之下！讓他去處理江南之事，朕放心！”

嬴成蟜的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萬萬沒想到，嬴政對呂不韋……不，是對“姜商”的評價竟然如此之高！

甚至將他與當朝左右丞相相提并論！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呂不韋的身份太過敏感，一旦暴露，必將掀起滔天巨浪。

這些年，他化名姜商，深居簡出，就是為了避人耳目。

嬴政若是將他調到江南那個漩渦中心，天知道會出什么幺蛾子。

更何況，呂不韋現在是他的人，是他“天下匯”的定海神神，是他未來諸多計劃的核心執行者，怎么可能借給嬴政？

“你想得美！”

嬴成蟜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之堅決，比剛才拒絕自己去江南時還要強烈百倍。

“姜伯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你想都別想！”他梗著脖子：“我告訴你，皇兄，你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我……我就帶著‘天下匯’撂挑子不干了！讓你那國庫變成空殼子，看你拿什么去養你的百萬大軍，修你的阿房宮！”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然而，這一次，嬴政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暴怒。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嬴成-蟜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

他似乎沒想到，成蟜對一個區區管家的重視程度，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嬴政沒有反駁，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聲嘆息里，充滿了帝王的疲憊與無奈。

“成蟜，你以為朕愿意跟你在這里討價還價嗎？”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一絲蕭索，“江南郡呈上來的奏報，說今年夏汛，大江決堤，淹沒良田萬頃，災民流離失所，已達數十萬之眾。可密報卻根本不是這樣”

嬴政的拳頭，在膝上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朕知道，從地方郡守到鄉野豪強，已經爛成了一片！他們官官相護，結成了一張大網，將整個江南都罩在了里面。他們敢謊報災情，試圖截留賑災錢糧。”

“這張網，牽連太廣。朝中公卿，有不少人的根就在江南。朕若是派朝堂上任何一個人去，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就是被那張網給吞噬。朕信不過他們！”

嬴政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嬴成蟜：“朕能信的，只有你。你若不去，你的人，必須替你去！此事，關乎大秦國本，關乎數十萬百姓的生死，不容你再胡鬧！”

帝王的威壓，如同實質一般，籠罩了整個大殿。

嬴成蟜沉默了。

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臉上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他知道，嬴政沒有危言聳聽。

一個處理不好，江南之地，立刻就是一場天大的民變。

而這種系統性的、集團式的腐敗，恰恰是任何一個大一統王朝初期，最難啃的硬骨頭。

地方豪強與舊貴族勢力盤根錯節，中央的政令很難真正貫徹到底。

他不能去，呂不韋更不能去。

那派誰去呢？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抬起頭，看著滿臉凝重的嬴政，忽然沒好氣地冒出了一句：“朝中無人，你兒子呢？讓扶蘇去。”

這話一出口，嬴政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下意識地拒絕。

“胡鬧！扶蘇如何能擔此重任？”他想也不想地反駁道，“他自幼長于深宮，所學皆是儒家經典，仁善有余，而威斷不足。江南之地，龍潭虎穴，那些地方官吏個個都是成了精的老狐貍，扶蘇去了，只怕被人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在他看來，讓自己那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凡事講究“仁德教化”的長子，去處理如此棘手、骯臟的貪腐大案，無異于讓一只綿羊去跟一群餓狼談判。

然而，這句拒絕的話剛剛說出口，嬴政卻猛地頓住了。

他看著嬴成蟜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一個激靈，瞬間貫穿了嬴政的全身。

他不是在胡鬧……

嬴政的呼吸，在這一刻變得有些急促。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弟弟，腦海中無數的念頭瘋狂地碰撞、交織，然后豁然開朗！

是啊……扶蘇！

怎么就不能是扶蘇！

他之前，怎么就沒想到！

嬴政看著嬴成蟜，眼神中的怒火、無奈、疲憊，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以及一種發自內心的贊許！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看似隨口一句的推諉之詞，實則是一步石破天驚的絕妙好棋！

當即，嬴政那張始終緊繃的臉上，竟緩緩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贊許地看了嬴成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寶。

“好。”

嬴政緩緩地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個字。

一個“好”字，重若千鈞。

兩人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沒有去點破那層窗戶紙，更沒有去解釋這其中的千般算計、萬般緣由。

但兄弟二人，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嬴政心中，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明白，讓扶蘇去江南，至少有五重妙處！

其一，是為“歷練”。

扶蘇是大秦的儲君，未來的帝國繼承人。

他不能永遠活在象牙塔里，讀著那些圣賢書，空談仁義道德。

他必須親眼去看一看，這煌煌大秦的根基之下，究竟是何等的景象；

他必須親手去摸一摸，那些奏疏上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怎樣的鮮血與罪惡。

江南此行，就是對他最好的磨礪，是讓他從一個理想主義的“公子”，蛻變為一個務實的“儲君”的最好試煉場！

其二，是為“立威”。

扶蘇性情仁厚，在朝中威望有余，而煞氣不足。

滿朝文武，敬他者多，畏他者少。

這對于一個未來的君主而言，并非好事。

此番，以儲君之尊，巡視江南，手持天子劍，代天巡狩。

若能一舉蕩平江南官場的沉疴，斬盡貪官污吏，這便是天大的功績！

屆時，誰還敢說長公子只會空談仁義？

這一份雷霆手段，足以讓他在朝堂之上，真正立起自己的威信！

其三，是為“護身”。

江南水深，派尋常大臣去，生死難料。

但扶蘇不同，他是大秦長公子，是帝國的儲君！

他的身份，就是最堅固的護身符。

江南那些宵小之輩，貪墨錢糧，或敢為之；

殺害御史，或也敢為之。

但謀害儲君？

那是動搖國本的滔天大罪，是要被夷滅十族，遺臭萬年的！

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公然對扶蘇下手，甚至還要千方百計的保護好扶蘇的安全。

這便保證了主事者的絕對安全。

其四，是為“釣魚”。

扶蘇此去，就像一顆投入渾濁池塘的巨石，必將激起千層浪。

江南官場，乃至朝堂之上，誰會出來阻撓？

誰會陽奉陰違？

誰會暗中相助？

誰又會企圖蒙蔽、利用這位年輕的儲君？

扶蘇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朝野上下所有人的本來面目。這是一次對帝國政治生態的絕佳體檢，能將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毒瘤，一一釣出來！

而最關鍵的，是第五重，也是嬴政看向嬴成蟜，最為激賞的一點——“暗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