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他記得以前文斯好像也有寫過一本小說，甚至還得到了“城市之光”書店老板勞倫斯·弗林蓋蒂的親口認(rèn)可。對于舊金山任何一個懷揣文學(xué)夢的年輕人來說，這無異于一種加冕。

但書名他不記得了。那段時間，他的人生是一片由廉價威士忌和劣質(zhì)啤酒構(gòu)成的渾濁沼澤，每天從宿醉中醒來，又在酩酊中睡去，記憶像是被泡爛的紙，一觸即碎。他錯過了很多事，自然也記不住文斯那本小說的名字。

自然也沒有記住文斯那本小說的書名。

但這個書名，《飛越瘋?cè)嗽骸肥钦娴挠悬c(diǎn)吸引到了他。

不知道文斯那本書會是什么名字呢？

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這個念頭拋開。他知道文斯現(xiàn)在憑借《愛是地獄冥犬》在舊金山的年輕人里已經(jīng)聲名鵲起。杰克也讀了，并且不止一遍。那些真實(shí)到殘酷、不加任何掩飾的文字，像一把把生銹的刀子，精準(zhǔn)地剖開了生活的膿瘡，讓他感到震撼，也讓他自慚形穢。他自己的生活一團(tuán)糟，卻連一句像樣的控訴都寫不出來。

他始終想不通，文斯明明只是個剛從哥倫比亞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的學(xué)生，就算是名校，又能有多少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那些詩里描寫的酒鬼、妓女、賭徒，那些在社會底層掙扎的破碎靈魂，難道都是他在象牙塔里憑空想象出來的嗎？

杰克讀著那些詩，有時候甚至?xí)a(chǎn)生一個荒謬的念頭。

在那些他看不見的歲月里，文斯恐怕比自己還要瘋狂一萬倍。

這么一想，文斯會被抓進(jìn)監(jiān)獄坐兩年牢，似乎就變得再合理不過了。

難怪。

合理了。

杰克走過去，拿起那份手稿。

那并非一本正式出版的書，而是一疊厚厚的用夾子固定起來的復(fù)印紙。

紙張的邊緣有些卷曲，上面還沾著幾點(diǎn)油漬，顯然它的主人并不怎么愛惜。

復(fù)印的質(zhì)量也差強(qiáng)人意，有些地方的字跡甚至有些模糊。

杰克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臺蒙塵的Model B。

列奧完全沒有在意身邊還有一個杰克。

他抱著打發(fā)時間的心態(tài)，翻開了第一頁。

開篇的文字就像一把沒有磨礪過的、帶著毛刺的刀，粗暴地捅進(jìn)了他的腦海。那是一種粗糲、鮮活，甚至有些野蠻的力量，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嘲諷和洞察力，撲面而來，讓他瞬間忘記了紙張的廉價和字跡的模糊。

杰克本來只是想隨便看看，但幾段話之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背靠著一堆冰冷的金屬零件，完全沉浸了進(jìn)去。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列奧的念念有詞，銼刀打磨金屬的沙沙聲，遠(yuǎn)處傳來的機(jī)械轟鳴……所有這些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紙上那個瘋狂、壓抑卻又充滿生命力的精神病院。

他看到了那個桀驁不馴、滿嘴臟話卻比任何人都清醒的主人公，看到了那個用冰冷規(guī)則和微笑扼殺一切人性的護(hù)士長，看到了那些被體制磨平了棱角、在瘋癲中尋求庇護(hù)的可憐人。

故事里有一種絕望的反抗，一種向著龐大而無形的巨物揮拳的悲壯。

這辛辣的筆觸，這該死的黑色幽默，這種把人間的操蛋事掰開揉碎了給你看的勁頭……

杰克看得入了迷。他忍不住想，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天才，或者說瘋子，才能寫出這樣的故事？

這作者一定親身經(jīng)歷過地獄，才能把地獄描繪得如此真實(shí)。

突然，一個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杰克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北灘一個廉價的酒吧里，文斯喝下兩杯威士忌后，就會露出這種神情.

一種洞悉一切又嘲弄一切的神情。

他會用最刻薄的語言嘲笑那些西裝革履的銀行家，模仿他們虛偽的腔調(diào)。他會用一個精妙的比喻，來形容工廠流水線是如何將人的靈魂一片片剝離的。

他的話語總是那么尖銳，那么有趣，又那么讓人感到寒意。

“杰克，你知道這個世界最可笑的是什么嗎？”他記得文斯曾晃著酒杯，眼神迷離地對他說，“是一群瘋子，制定了一套規(guī)則，然后告訴所有正常人，如果不遵守，你就是個瘋子。”

這句話，和手中這本手稿的靈魂，何其相似！

這個念頭如同電流般竄過杰克的全身，讓他渾身一震。

但他立刻又用力地?fù)u了搖頭，將這個想法甩出腦海。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他從來沒見過文斯寫這東西。雖然文斯每天晚上都會在桌子前打字。

但文斯是個行動派，會在詩歌朗誦會上一邊喝酒一邊和臺下的觀眾對罵。他是個用身體去沖撞世界的人。

而寫作呢？尤其是寫這樣的小說，需要的是內(nèi)向的孤獨(dú)的審視，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遍遍地撕裂自己的靈魂，再把碎片拼接成文字。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兩種完全相反的性格。在杰克的認(rèn)知里，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是獅子和綿羊，不可能既是沖鋒陷陣的將軍，又是躲在帳中寫詩的文人。

文斯是前者，絕對是。他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本充滿痛苦和自我剖析的書。

杰克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瘋子，居然會產(chǎn)生如此荒誕的聯(lián)想。他一定是最近跟著文斯經(jīng)歷了太多瘋狂的事情，導(dǎo)致自己的腦子也開始不正常了。

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書頁上，故事已經(jīng)走向了高潮。當(dāng)他讀到麥克墨菲被切除了腦白質(zhì)，變成一個眼神空洞的植物人時，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絕望扼住了自己的喉嚨。那團(tuán)火焰，終究還是被熄滅了。

他繼續(xù)往下讀，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直到一個扳手“當(dāng)啷”一聲掉在他的腳邊。

“喂，小子！別他媽傻坐著，過來幫我一把！”列奧滿頭大汗地吼道，他正試圖將一個沉重的變壓器固定在機(jī)架上，“扶住這邊！對，用力！你以為這玩意是棉花糖嗎？”

杰克猛地從故事的世界里驚醒，手忙腳亂地放下手稿，跑過去幫忙。

“你手上拿的什么玩意？”列奧瞥了一眼那疊紙，不屑地哼了一聲，“勞倫斯那小子弄來的破爛小說。我跟你說，看這些東西純粹是浪費(fèi)時間，有這功夫，還不如多研究一下晶體管的放大倍數(shù)曲線！那才是改變世界的東西！”

杰克沒有爭辯，他只是默默地用力扶穩(wěn)了變壓器。

等列奧終于把螺絲擰緊，直起腰來擦汗時，杰克才走回去，小心翼翼地?fù)炱鹉欠菔指澹瑢⒛切┍凰麆偛呕艁y中弄得更卷的頁腳，一頁一頁地?fù)崞健?

他看著封面上的標(biāo)題——《飛越瘋?cè)嗽骸贰?

以前他也是個詩人。

只是必須面對生活了。

他自嘲地?fù)u了搖頭。

他環(huán)顧四周。

這個堆滿了生銹零件和廢棄儀器的巨大倉庫，這個在其中手舞足蹈、狀若瘋魔的天才工程師，這個充滿了不切實(shí)際的夢想和狂熱激情的地方……

這里，不就是一座瘋?cè)嗽簡幔?

一個為了夢想而瘋狂的列奧，一個用近乎瘋狂的騙局來啟動這一切的文斯。

杰克忽然覺得，書里書外，現(xiàn)實(shí)與虛構(gòu)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可他被困住了。

“瑪蓮娜……有點(diǎn)想你了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