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魏忠賢所料。

孫承宗回了府中，聞訊趕來的不少東林清流顯貴，即刻便扎堆而至。

當然，他們眼下可還沒那么消息靈通，并不知曉，孫帝師被小皇帝派了那樣一份美差。

他們此來，是著急打聽孫承宗入宮面圣結果。

探問其，還有多少機會，東山再起，再度出山督師薊遼的可能。

如果受外界‘清議’影響，無法再次督師薊遼的話。

那接任者，又會是誰，是不是整個東林清流，人皆看中的后起之秀袁崇煥……

袁崇煥出身江南，標準的江南士紳地主集團利益代表。

而且最關鍵是，其近幾年在遼東軍中頗多功勛，屬于極其難得，仍然還能保持對建奴戰而勝之的正面代表。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個情況。

這一波聞訊而至，前來孫府拜謁的士子清流當中，有史可法這么一位，坊間到處謠傳，與孫承宗極其不對付的年輕士子。

史可法能成為這波人當中一員，說來卻也頗有意思。

他的確一直也很想有機會，當面拜會一下孫帝師，就天啟五年‘擁兵自重’舊事，好好探討一番。

怎么說呢！

史可法這個人，性格挺軸。

認準的理，往往九頭牛也休想拽得回來。

他敢于在邸抄報上面寫文章，公開了攻擊孫承宗。

這要是個尋常士子，指不定早被人給偷打了悶棍，甚至被塞麻袋綁大石沉了湖。

可偏偏一個情況，史可法師從左光斗，老師乃東林清流最具象征意義的幾位大賢斗士。

史可法在此之前，一直也都是個最為堅定的東林清流士子。

而且還是表現相當優秀，很值得前輩們器重、扶植，屬于是標準的中生代好苗子。

所以，當事情發生之后，東林清流內部，一下子呈現出了分裂態。

好些人受了史可法文章啟發，也都紛紛想要知道，天啟五年遼東邊事，孫帝師若不懼‘擁兵自重’惡名攻擊，堅持繼續攻略遼東，是不是真有可能，已經徹底給建奴干趴。

因為這種種原因，東林清流內部，一直也都在積極尋找著雙方能有解除誤會時機。

孫承宗今日得獲皇帝召喚，入宮商談督師遼東之事。

眾人期待的和解機會來了。

于是乎，便有了史可法也夾混拜謁人群之中，一同急急趕來孫府，和孫帝師當面對話的機會。

但是很快，眾人在府中，聽到孫帝師非得沒有重獲督師薊遼之權，反而是被小皇帝，冷不丁要扔去陜省處置民亂。

短暫的安靜過后。

事態也果真如魏忠賢所推斷那樣。

那些東林清流中堅力量，立刻就提出了強烈反對，甚至當場破口大罵小皇帝亂來，根本不懂內政，怎么就敢，不派一兵一卒，只讓老大人帶上一百萬兩賑災銀，便要去圓滿地解決掉陜省民亂。

“老大人糊涂啊！您怎么就肯，滿口答應了小皇帝如此變態差遣，您不能去啊！”

“不派一兵一卒，便妄想平定地方叛亂，此亙古未有過之奇談怪論，帝師如何便任由小皇帝拿捏來去……”

“老大人，您干脆直接稱病不起吧！”

“沒錯，這份皇差，誰樂意接誰去接，反正老大人您是萬萬不能夠，而且京師里，朝堂上，當真很需要老大人您站出來振臂一呼了……”

“我反對！！~~”

“我有不同看法，我強烈反對讓老大人稱病……”

正這時，人堆當中的史可法，果斷舉手站了出來，語氣不滿道：

“二位大人，緣何對皇命如此抵觸？

陜省民亂，天大危急之事，皇帝委派如此重任給帝師老大人，那是器重老大人聲名在外，民間威望素來崇高，極得百姓擁戴。

唯如此，才會讓老大人肩負這天大擔子。

您二位，為何乍聞消息，便極力阻撓皇命？

你們，欲置陜省百姓，生死于不顧焉？”

史可法很是激動，這沒辦法，他的家鄉豫省，和陜省緊挨著。

那邊的民亂，要不趕緊安撫下去，一旦流民出了省，涌入了家鄉，家鄉父老可也要水深火熱了。

再說了，皇帝的旨意，陜省民亂，只撫不剿，不派一兵一卒去鎮壓、平亂。

這道皇命，怎么就不好了？！

在他眼里，皇帝的只撫不剿要求，非但不變態，反而是有大格局，是真正能夠迅速平息了地方叛亂的長久之計。

皇帝此舉，充分表露出朝廷的親民態度。

否則，派大軍鎮壓、平叛，把老百姓直接當敵人去對付，也不看看大西北的老百姓都活成什么樣了，真不怕有一天，大軍非但沒能剿滅了陜省的民亂，反而給所謂的‘叛匪’越剿越多。

最終導致，整個大西北的老百姓，都成了朝廷的敵人。

真到了那一地步，豈不憑空又給大明朝廷，多添了一個遼東那樣的兵危禍亂之地？

……

“你便是憲之對吧！”

孫承宗很無語地狠瞪了那兩個出主意讓他干脆稱病的蠢貨，然后向著義憤填膺的史可法招了招手，示意史可法更近前一些說話。

此刻孫府大院內，粗略看一眼，少說也有四五十號的在京東林清流士子。

這些年輕面孔，統統可都是東林的真正未來。

他自然再清楚不過，被小皇帝信手強加在頭頂之上這份重擔，到底有多么難以完成。

但他也更加清楚，一旦稱病難以赴任，那便也意味著，徹底與小皇帝決裂，心中所埋藏的那顆種子，便再也難有扎根發芽，直到裂土而生，進而茁壯成長，長為參天大樹的那一刻到來。

更遑論是，真要回了家便傳出重病不起消息。

就如面前這個叫史可法的年輕家伙，數日之前，其究竟是何人幕后操縱，突然在邸抄報上寫文章，引發士林‘清議’不斷。

以至于整個京城，如今都在好奇，天啟五年遼東邊軍舊事。

他當初若不顧私譽，不怕‘擁兵自重’的詆毀，堅持對建奴用兵……

其實，他自己也連日來多番捫心自問，當初的選擇，是不是太草率，遼東建奴這只，已經徹底養成的惡虎，再不徹底鏟除，早晚會化身成為脫困囚籠的滅世惡虎。

大明國力，這么些年來，真的已經被遼東戰事，拽入了深淵。

再不及時收手，一旦時局徹底失控，他們這群圖謀甚大的東林清流士大夫，將會鑄成滔天大禍。

今日入宮面圣，小皇帝見面后第一句話，便追問天啟六年王恭廠大爆炸舊案，直接提及，此案背后，有遼東建奴用間的痕跡。

看樣子，小皇帝登基之前，一直可也從未消停過，并未像是外界所盛傳那樣，只是個剛愎自用，狂妄自大，生性多疑，有著諸多毛病的標準傀儡皇帝人選。

遼東形勢能銳變到今時今日之危，自那李成梁大玩特玩養寇自重把戲開始，后來的繼任者們，無不效而仿之，究其根本，說來無非利之所趨。

而他當年，則是優先代表了東林清流，代表了江南士紳，代表了士林間，一股更為先進思潮的萌發成長之利。

奈何，這等極機密之事，當真不可與任何第三者輕言，他只能裝糊涂給蒙混過去。

如今被小皇帝強加了赴陜省撫亂的重任。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實則就是小皇帝，趁機要調自己離開京城。

至于說，小皇帝登基之初，立刻召喚自己回京。

那多半是小皇帝的緩兵之計，故意用這一招來穩住他，穩住他背后的東林清流士子們……

史可法走上前，抱拳躬身施禮，“學生見過帝師老大人。不知帝師老大人，有何請教？”

孫承宗搖頭嘆道：“憲之，莫要有敵意，咱們之間，誤會太深了。你大可放心，赴陜省撫民賑災重任，陛下委重任與我，我自當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史可法點點頭，立刻回應道：“憲之愿追隨帝師老大人一同赴陜，雖死亦甘之如飴。”

好家伙，史可法是生怕孫承宗口是心非，立馬表態愿意共赴國難，直接要給孫承宗來個登門堵口，切斷孫帝師打退堂鼓的任何可能。

孫承宗愕然，那些個東林中堅聞言，表情瞬間比死了親爹娘還要難看。

至于其余清流士子，個個同樣表情復雜。

然而，便在這時，孫府大門處傳來一陣嘈雜，緊跟著有忠誠老仆快步進了院內，加速奔向了孫承宗。

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則是瞧見了，有數名宮中宦官打扮之人，邁著風騷步伐，緊跟著進了院。

“圣旨到！~~大明帝師孫承宗孫大人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