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陜省一地民亂，孫卿何故自請督師山陜豫綏四地，且還需一年半為期？”

丞相看似隨意地關切了一句。

孫承宗一副料定小皇帝會有此一問架勢。

他從容不迫掃視其余人一眼，重點是往魏忠賢所在方位瞥了眼。

那意思，頗有點兒警告內涵。

差不多可以直接理解為，讓魏忠賢乖乖看清楚，能幫皇帝真正解決危及江山社稷這等麻煩的，只能是他孫帝師，你一個弄權豎閹，畢竟只能是個皇帝身邊狗奴才。

“陛下，一地之民亂，未經剿滅前，最怕莫過于流民四起，亂民四處流躥。

稍不留神，即可便會在周邊形成更大范圍亂相，進而裹挾更多亂民，如那滾雪球般，叛亂地范圍越來越廣，叛亂之眾，亦跟著越來越夸張……”

“故而，臣自請督師此四地，預先以朝廷大軍，織成一張巨形之網，先亂民賊子之前，將局勢牢牢掌控于一定范圍之中，不至其超出朝廷掌控之下……”

“至于這一年半為期，說來道理卻也更加簡單。

剿撫叛亂，更為關鍵一點，自當是剿滅亂賊之后的長期安撫。

若僅僅只是派出大軍，殲滅陜省之亂賊，自是無須這般長期限，臣以為，朝廷若能有十萬大軍出動，只三月最長為期，便足以徹底殲滅陜省亂賊……”

丞相關愛智障般，目光隨意瞥了侃侃而談的孫承宗一眼。

這人，在其心中，印象愈發惡劣又三分。

甚至已經一舉超越了豎閹魏忠賢，屬于危害程度更加深遠的奸佞之臣。

無怪乎魏忠賢稱之為老奸賊。

果然從來是死敵之間，最為互相了解呀！

說白了，以丞相見慣更為殘酷奸詐之漢末三國，孫承宗究竟內心在盤算些什么鬼把戲。

即便他并不能猜出，對方居然是打著要從根子上嚴格約束皇權，甚至是直接讓皇帝當傀儡，天下全權交由士林清流士大夫共治，如此般高卓政治理想抱負。

但丞相卻絕對能洞察出，此人之野心，決不僅限于面前這般程度的爭權奪利。

或者，用更加直白點的說辭形容。

這老匹夫，志大才疏，偏不自知，竊以為天下盡可在其權掌彀下。

“孫卿，你錯了！”

累了。

心太累。

丞相懶得再去摸這群厚顏無恥之徒們的底了。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思緒不由又飛回漢末三國。

他之身死后，蜀國人才凋零，已經年邁七十余的廖化老將軍，仍要披盔執甲沖鋒陷陣。

那是因為，彼時彼刻，蜀漢確確實實國中已無可堪領兵一戰的青年軍、后起之秀。

蜀漢說到根本上，始終也只是天下三分當中最弱小，地域最小，人口最少，戰爭潛力幾乎可以一眼望穿的潦倒小國。

若非如此，他當年也不會因急于北伐，急于求成，六出岐山，殫精竭慮，耗盡心血，耗干蜀漢潛力，亦難有為中原拓土之功。

結果終于給自己先一步活活累死在了五丈原下。

而今之大明，盡管人口過億，有足夠的基數可從中擇優選才。

卻奈何，時不我怠，他眼下又哪兒來的時間，去培養全新班底。

所以明知面前，都是一群雞肋般厚顏無恥輩，卻也只能捏著鼻子，勉強一用了。

就比如，當前陜省民亂，貌似還就只孫承宗比較合適。

但是給其督師山陜豫綏的話，還是不要想了。

這老匹夫，在拿他這個小皇帝當三歲小兒唬爛，想趁他亂了陣腳之際，輕松拿下經略西北四地之軍、政大權，然后再與將來要督師遼東的袁崇煥遙相呼應，順帶著將九邊也悉數攬入彀中？！

聽到小皇帝居然否定了孫帝師所請。

殿內眾人皆是神情一緊。

孫承宗急忙表露一副虛心姿態，“陛下，老臣哪里錯了？”

“你錯便錯在，完全將朝廷和民亂，置放在了生死相決的對立面。

你錯便錯在，完全不究陜省民亂發生之根本，頭疼便去醫頭，腳疼便去醫腳。

你錯便錯在，不入實地調查更多民亂真相，不為朝廷更加長治久安慮，想當然以為，有一百亂民便殺一百，有一千亂民便殺一千。

可如果整個陜省在冊四百萬之民皆反。

你，莫非要殺光當地之民？”

殿內眾臣皆驚。

顯然都沒想到小皇帝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孫承宗額頭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這么個嗜殺亂民的大帽子，他可絕對不敢胡亂接下，當即惶恐不安強辯道：

“陛下，臣從未有單純以殺止亂之粗鄙平亂方略……”

“好了，你先閉嘴，聽朕把話說完。”

撲通！

孫承宗又又又跪了。

好歹也六十好幾的人了，真是一副好膝蓋呢！

丞相還能怎樣，只能給王承恩個眼神，趕緊給這個慣愛倚老賣老的帝師老大人攙起。

殿內其余人等，此刻個個噤若寒蟬。

他們當真第一次深刻領略到，小皇帝的無尚龍威，那股子不怒自威的強大氣場，真的太有壓力感了。

“孫卿，朕前番，便有說過，朕所能夠信任的人不多，赴陜省平亂一事，肯定是非你莫屬。派了別人去，朕完全不放心。唯有孫卿家你，有帝師之名，又有天啟年間，經略遼東之經驗。

你去，朕放心！”

孫承宗腦子就有點兒不太好使了。

啥意思，前面剛狠批了咱的方略一無是處，甚至差點給咱扣上一頂殘酷嗜殺的帽子。

現在又成了，此亂非咱去平不可？

其他人也聽得有些不明不白，只當小皇帝說錯了話。

畢竟剛登基當皇帝不滿月，一時嘴快腦子跟不上，說錯話表錯意，也是情有可愿。

丞相又哪里理會得眾人在想些什么，繼續道：

“孫卿，你此番去陜省平亂，朕一不能給你委派一兵一卒，二亦不能授你山陜豫綏四地督師之權，三更不能允你隨便濫殺當地之亂民，朕所能給予你的，就只有從朕內帑，調撥給你的一百萬兩賑災銀……”

孫承宗聽傻了。

那是去陜省平亂啊！

不給派一兵一卒，亦不授予山陜豫綏四地督師之權柄，而且還明確禁止擊殺當地亂民，然后，就只給一百萬兩賑災銀？

小皇帝，你莫不是，想送老臣去死？

眾臣同樣聽傻了眼，此刻才明白過來，小皇帝對自己老師，是有多么下得了狠手。

那畢竟可是，已經席卷幾乎整個陜省的超級民亂，且已經有邊軍和流民勾連上，占了縣城高舉反旗了。

“孫卿，陜省民亂，錯不在百姓，所以派你前去，只撫不剿，同時賑災地方。”

“你乃朝廷，最有名望之文臣，又是兩朝帝師，更有東林清流，素來所高倡之忠貞清議。朕唯有派出你這樣的老成執重之臣，才能徹底安撫得了陜省民亂，才能讓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感受到朝廷的招撫誠意。”

“歷朝歷代，但凡開明之朝，開明之君，所有忠貞不二之臣，莫不堅信，先賢孟圣所立‘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

“孫卿，朕對汝之期望，盡在此間，萬望卿家，能全你我君臣，開明忠貞之聲名。”

“拜托了！”

丞相話說完，對著孫承宗彎腰躬身，長長一楫。

孫承宗這一家伙，徹底是沒法不接招了，趕緊也是彎腰躬身。

更加低下半頭，長長一楫，

“老臣惶恐。”

“朕對你有信心。”

“老臣，定不辱沒……浩蕩…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