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李鞅跪地挺胸，依舊仰視上方的始皇帝，振聲激昂道：

“軍爵律有明，斬一首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

“微臣確無實證指證麃公，但此案件中，如何從三級軍功爵變成潛逃兵役，這軍功木牘是否是偽造？”

李鞅從袖口掏出半塊軍功木牘，呈于身前。

“陛下，此乃黑夫妹所持黑夫托同鄉(xiāng)寄往家中的南郡軍功木牘！”

“上有南郡軍功營虎頭印，什伍為證，御史經(jīng)核，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黑夫斬首五級’，請陛下過目。”

話音未落，旁邊的麃公面色便是一沉，大殿內(nèi)的群臣也是一愣。

軍功木牘一尺二，厚一指，除了實名擔保，實名核驗之外，還有云夢澤水銀陰干后陰紋凸起的浮雕。

這叫沒有證據(jù)？

李鞅卻不耽擱，繼續(xù)掏出一塊木牘，呈于身前。

“傅律有明，四境之內(nèi)，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

“流放為奴為隸者籍屬身處地。”

“此乃內(nèi)史籍冊記載的黑夫一家七口男丁由南郡安陸縣籍轉為內(nèi)史驪山營奴記錄，請陛下過目。”

李鞅起身，指著旁邊的尸體。

“此女黥面刺'隸'字，安陸縣籍冊必可驗傳身份。”

“此乃黑夫妹入京驗傳記錄！”

“此乃十二名實名口供和尋訪記錄，皆稱自四月起，黑夫妹先后被驅逐出諸多衙門。”

“此乃廷尉駁回黑夫妹乞鞫記錄。”

“此乃黑夫妹被殺一案詳情。”

李鞅一口氣舉證完畢！

便暫做停頓！

他，的的確確沒有實證。

因為他沒有調查軍功爵真假的權限，所以至今為止，他也沒有從御史大夫府及司馬府拿到另一半軍功木牘。

因為麃公的阻礙，所以至今為止，他還沒有從驪山刑徒營中把黑夫族中男丁七人提出來。

因為沒有正式立案，他派往南郡調查的人，沒有辦法獲取到南郡廷尉的協(xié)查。

此種種舉證，若是放在后世，只能任由犯罪之人逍遙法外。

但這里是秦朝！

正因為是秦朝，他才有把握大膽一試。

因為這最終的裁量權，不是秦法說了算，而是秦法之上的始皇帝說了算！

若是始皇帝沒有深究隱沒軍功爵的想法，就算是他講事實，擺證據(jù)，這件事也會不了了之。

若是始皇帝絕不容忍隱沒軍功爵的事件，那么，調查此事就只需要一個懷疑的由頭！

“好一個內(nèi)尉，好一個內(nèi)尉，這就是你的證據(jù)？”

“就憑這些，你憑什么認定是我麃公貪墨軍功？”

“還請陛下為老臣做主，內(nèi)尉，就是想要驪山刑徒營的管轄權，自內(nèi)尉上任以來，多次帶人前來，試圖把驪山大營納入內(nèi)史管轄。”

“但驪山大營乃是皇家林苑，老臣絕無應允的可能，于是這李鞅便懷恨在心，試圖誣陷于老臣！”

麃公開口辯駁，不再訴苦，萬分無奈卻又極為聰明的轉移事件的爆發(fā)點。

李鞅的立足之處，便是一顆剛正不阿的公心為大秦。

所以，才有了殿前死諫！

可若李鞅是為了爭權奪利，那自然就不一樣了。

各個席位上坐著的眾多朝臣，也是在此時完全安靜了下來。

不想摻和其中，也看明白了。

麃公，這是一口認定是李鞅的打擊報復。

李鞅，聽起來，證據(jù)頗多，但其實，全是佐證，并沒有麃公是黑夫一案幕后主使的實際證據(jù)。

就在此時！

九重玉階之上，一席黑龍袍，端坐玄玉座，頭頂十二冕旒的始皇帝，輕拂衣袖。

頓時，一名隨侍宦官迅速的走下來，將李鞅拿出的所有證據(jù)，放在一個銅盤之上端在始皇帝面前。

“陛下，黑夫軍功隱沒一案，既非內(nèi)尉之職責，也非內(nèi)尉之轄區(qū)，但微臣即身為大秦法官，對不法行為自當深究到底。”

“軍功軍爵制乃我大秦強國之根基，若麃公與此無關，乃黑夫妹捏造事實，微臣愿一力承擔所有誣告于麃公之責。”

“可此案疑點重重，若不查實，豈不是縱容蛀蟲壞我大秦根基。”

李鞅當即不再猶豫，再次震聲道：“陛下，微臣有三問！”

“以乞鞫及為人乞鞫者，獄已斷乃聽，且未斷猶聽也？獄斷乃聽之！”

“黑夫妹乞鞫入京，為何無人受理？”

“凡獄訟，必先核驗證、贓、簿三者相合，乃可決斷。”

“有此軍功木牘，為何黑夫會被斷定為潛逃兵役？”

“見知不舉，與罪犯同罪。”

“麃公門客先后參與失刑，沮事，不直，殺人等重刑，麃公理應同罪。”

李鞅三問徹響大殿。

大殿內(nèi)的眾多朝臣也坐不住了。

吱扭的雜音中，一個個還坐著看戲的人，全部轉身齊刷刷的跪向了始皇帝。

“廷尉啊廷尉，你有一個好兒子啊！”御史大夫馮劫冷不丁的對著李斯小聲感慨。

“李廷尉，你這兒子啊，了不得！”左丞相隗狀唉聲一嘆，哭笑不得。

“這，諸位別看我，都是這逆子一人所為，這件事和老夫絕無半點關系！”李斯十分明確的表態(tài)。

是真的服了。

而就在李鞅此話一出，玄玉寶座上的始皇帝，摩挲著軍功木牘，凌厲的掃視向下方群臣，威嚴又霸道的問道：“諸位愛卿誰來回答內(nèi)尉所提的三個問題？”

唰！

一瞬間放眼望去，整座大殿全是低頭俯首的身軀，看不到幾個豎起來的腦袋。

秦律，以成典律文為律，以臨時詔令為令，以司法文書為式，以律文司法解釋為法律問答，以判例法為廷行事。

此五種，皆可為刑罰依據(jù)。

郡級設決曹掾，專職司法。

縣級設法律掾，專職司法。

所有刑罰，必須按照明法律令判決，且要有爰書和封診式。

對不服判決者，可自訴或親友訴至上級衙門，直至乞鞫于最高乞鞫上限。

除此之外！

廷尉！

專職司法衙門，負責審理全國案件，地方乞鞫及郡縣疑難案件。

擁有大秦最高乞鞫上限。

御史大夫！

專職監(jiān)察百官，兼具司法職能，對乞鞫案件，可以以審查官員的名義介入。

擁有大秦乞鞫官員的最高上限。

監(jiān)御史，監(jiān)察各郡縣官員，兼具司法職能，直接對御史大夫負責，文書可直達內(nèi)廷。

擁有地方乞鞫官員最高上限。

少府監(jiān)！

無監(jiān)察司法之權，但掌握皇室私產(chǎn)，這其中，就有軍功核實發(fā)放之權，決定不了誰得爵位，但直接決定著軍功賞賜的田宅能否兌現(xiàn)。

現(xiàn)在，李鞅這三問。

把這些司法監(jiān)察部門全囊括其中。

回答，怎么回答？

全國乞鞫案件多如牛毛，黑夫妹乞鞫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案件，而且涉及軍功，就算是真有這樣的事，各個衙門也是避如蛇蝎，怎么可能受理。

即便是查，那也是上面有人點頭了，下面進行徹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