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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此一行

西風,卷著黃土,吹打在行軍的旗幟上,發出“獵獵”的聲響。

李自成策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面沉如水。

自從離開裕州,他已經率領大軍向西行進了五日。這五日,他走得并不安穩。

一種莫名的煩躁,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的內心。

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裕州,想起那個叫劉承宇的年輕人,想起他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拋下的人很有可能是一員絕世良將。

但他不后悔。

作為一支軍隊的統帥,一個志在天下的闖王,他的權威不容挑戰,他的決策不容置疑。任何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人或事,都必須被扼殺在搖籃里。

如果是一把可能會傷到自己的刀,那便不如不要。

“報——!”

一聲急促的吶喊,從隊伍后方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名斥候,騎著一匹快要累死的瘦馬,瘋了一般沖到陣前,翻身滾下馬鞍,聲音因為激動和力竭而變了調。

“大王!大王!裕州大捷!裕州大捷啊!”

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得整個行軍隊伍都出現了短暫的停滯。

李自成猛地勒住韁繩,他身后的宋獻策,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褪了個干凈。

“你說什么?”李自成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石在摩擦,“把話說清楚!”

“回……回大王!”斥候大口喘著氣,臉上卻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劉……劉參謀他……他們贏了!他用一千人,在裕州城,全殲了練國事的數萬大軍!練國事……練國事他……投降了!”

“轟——!”

李自成的腦子里,仿佛有萬千驚雷同時炸響。

他呆住了。

他身后的宋獻策,身體晃了晃,險些從馬背上栽下來。

全……全殲?

練國事……投降了?

這怎么可能?!

這已經不是奇跡了,這是只有在評書演義里才會出現的故事!

整個隊伍的高層將領,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他們面面相覷,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荒誕和不可思議。

他們前幾天還在為成功甩掉官軍主力而慶幸,結果,那個被他們當成棄子扔掉的誘餌,竟然反過來,把追擊的猛虎給活活打死了?

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不是喜悅,而是一記響亮到震耳欲聾的耳光!

它無情地嘲笑著他們之前的膽怯、愚蠢和短視。

“詳細說!”李自成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斥候將他打探到的、已經在周邊州縣傳得神乎其神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從“關門打狗”,到“血巷絞殺”,再到那場驚世駭俗的“水火焚城”和劉宗敏“神兵天降”。

斥候說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

李自成靜靜地聽著。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緊緊攥住韁繩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暴露了他內心那極不平靜的驚濤駭浪。

是懊悔嗎?

有一點。如果當時聽了劉承宇或者是劉宗敏的,這場不世之功,就是他李自成的!

是憤怒嗎?

也有。他們用一場匪夷所思的勝利,證明了他的決策是何等的錯誤!這比當面頂撞他,更讓他難堪!

他感覺,劉承宇就像一堵無論如何也看不透的墻,而包括練國事在內的所有人,都有可能隨時任其擺布。

甚至有可能也包括自己。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死死地纏住了他的心臟。

“好……好啊……”李自成緩緩地吐出兩個字,聽不出是喜是怒,“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該賞!”

他轉過頭,目光如同冰刀一般,落在了身邊那個臉色慘白、冷汗直流的宋獻策身上。

“不過,宋先生,”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宋獻策如墜冰窟,“你不是說,此乃官軍的誘敵之計嗎?你不是說,劉承宇心思叵測,不得不防嗎?”

“現在,你來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撲通!”

宋獻策再也撐不住了,他從馬背上滾了下來,跪倒在塵土里,痛哭流涕。

“大王!臣……臣有罪!臣有眼無珠,識人不明,險些誤了大王的千秋霸業!臣……罪該萬死啊!”

他一邊哭,一邊用頭去撞馬鐙,撞得“砰砰”作響,額頭上很快就見了血。

李自成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喊停,也沒有說一句話。

大帳周圍的將領們,也都沉默著,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這一幕。他們知道,宋獻策怕是以后沒有好日子過了。

直到宋獻策哭得聲嘶力竭,快要喘不過氣時,李自成緩緩開口。

“起來吧。”

宋獻策如蒙大赦,顫抖著爬了起來。

“罪,你自然是有。”李自成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不過現在,不是追究你罪責的時候。”

他看著西方,那里的天空,依舊是昏黃一片。

“裕州之勝,雖是奇功,但……也耗盡了他們的元氣。明軍受此大辱,也是定然不會善罷甘休。我們現在回師,非但于事無補,反而會陷入與朝廷新一輪的糾纏。我們的根基,不在河南,而在陜西、四川。”

他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不回裕州。

他要在另一片戰場上,取得一場屬于他自己的、更大的勝利!來證明,他李自成,依然是這支大軍獨一無二的、無可爭議的領袖!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再次恢復了往日的雄渾與堅決,“大軍繼續向西!我們去收攏闖天王兵敗后的數萬殘部。”

他要用收編高迎祥舊部的方式,來迅速壯大自己的力量。

將領們轟然應諾。

只有宋獻策,還站在那里,臉色慘白,等待著自己最終的命運。

李自成看著他,緩緩地說道:

“你跟我來。”

說完,他撥轉馬頭,向著自己的中軍大帳走去。

宋獻策知道,真正的審判,現在才要開始。他擦了擦額頭的血跡,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邁著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那條通往中軍大帳的路,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漫長。

李自成的中軍大帳,安靜得能聽到燈花爆裂的聲音。

李自成和宋獻策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李自成沒有說話,他只是低著頭,用一把小刀,專注地削著一根木頭。

這種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讓宋獻策感到恐懼。

他站在大帳中央,額頭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遠不及內心的煎熬。他知道,自己今天在闖王心里,已經從一個智者,變成了一個蠢貨,甚至可能是一個小人。

他必須挽回這一切。

“大王……”宋獻策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干澀而嘶啞。

李自成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卻沒有抬頭。

“坐吧。”他淡淡地說道。

“臣……不敢。”

“我讓你坐。”李自成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宋獻策的腿一軟,幾乎是癱坐在了旁邊的胡凳上。

李自成繼續削著他的木頭,仿佛在自言自語:“我起兵之初,只是為了活命。后來,跟著高闖王,看著他振臂一呼,應者云集,我才曉得,這天下,不只是姓朱的可以坐得。”

“我沒什么學問,打仗,靠的是一股子狠勁和不怕死。可我知道,光靠狠,不會有什么大出息。所以,我需要讀書人,需要像你這樣,懂道理、有知識的先生,來幫我看著路。”

他這番話,說得推心置腹,像是在回憶。

“可你不能一直把我往死路帶!”他的語氣陡然變得冰冷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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