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這名親衛叫張城，是在最早的草鞋作坊時就跟著他的。

“是！”張城領命，正要轉身，卻又遲疑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快步去安排清理城門了。

劉承宇沒有注意到這個微小的細節。他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接下來的爛攤子上。

清理城門的道路，比想象中更困難。

燒焦的木梁、倒塌的磚石和凝固的血水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障礙。工兵們用最原始的工具，奮力地清理著，每搬開一塊石頭，下面可能就壓著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分不清是敵是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烤肉般的焦臭，令人作嘔。

劉承宇就在這片如同地獄般的廢墟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城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不僅是因為疲憊，更是因為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尸骨之上。他看到了那些他親手設計的陷阱，那些沾滿了血污的路障，那些被熏得漆黑的墻洞。

這些，都是他勝利的勛章，也是他罪孽的鐵證。

當他終于走出那扇殘破的城門，重新呼吸到城外那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時，刺眼的陽光讓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劉宗敏和李過，已經策馬迎了上來。

“承宇！”李過翻身下馬，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他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張開雙臂，狠狠地給了劉承宇一個熊抱！

這個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猛將，此刻，眼眶卻紅得像兔子。

“好兄弟！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就好！”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喜悅。

劉承宇被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他能聞到李過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和汗味。他拍了拍李過的后背，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

“將軍，你也是，活著就好。”他輕聲說道。

劉宗敏也下了馬，他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的年輕人，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欣賞，有敬佩，甚至還有一絲……敬畏。

“劉參謀，我劉宗敏，服了！”他對著劉承宇，鄭重地抱了抱拳，“此戰，若非你死守裕州，拖住官軍主力，我等絕無此大勝！我代全軍弟兄，謝你！”

“劉將軍言重了。”劉承宇掙開李過的懷抱，對著劉宗敏回了一禮，語氣誠懇，“若非將軍神兵天降，我等早已是城中枯骨。該說謝的，是我們。”

“闖王那邊怎么樣了？”李過輕聲的問道，語氣似乎是想要核對一個心中的答案。

“嗨，”劉宗敏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說。

劉承宇轉過頭與李過對視了一眼，一時無言，卻已知曉萬千。

劉承宇走上前，“多謝將軍大義，救我們于水火。”

劉宗敏沉默著低頭擺了擺手。

就在這時，練國事，這位曾經的大明封疆大吏，在幾名親兵的陪同下，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已經換下了一身戎裝，只穿著一件普通的青色長衫。須發凌亂，神情蕭索，像一個瞬間老了二十歲的落魄書生。

他走到三人面前，站定。

他的目光，越過了威猛的劉宗敏，越過了熟悉的李過，最終，落在了劉承宇的身上。

他靜靜地看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干澀。

“你，就是劉承宇？”

“晚生劉承宇，見過練撫臺。”劉承宇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練國事慘然一笑：“敗軍之將，何來撫臺？”

他看著劉承宇，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探究，“老夫征戰半生，略知兵法。你這一戰，詭譎狠辣，環環相扣，招招之間，盡是殺機。”

“你如此年輕，何以有如此掌兵之道？自古無能之將向來帶不出鐵血強兵，你手下不過千余，卻個個如嗜血頑石，讓我數萬將士心驚膽寒，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老夫征戰數十載，從未見有如此之敵。”練國事微微搖頭道，“老夫輸得心服口服。”

“先生抬愛了，皆是不入流的取巧罷了。全憑手下將士眾志成城、盡心竭力才得此僥幸。”劉承宇拱手，一臉慚愧。

“你不必謙虛，”練國事擺了擺手，“我很想問，你如此大才，因何不為朝廷效力，反而要落草為寇，與大明為敵呢？”

等一下，等一下，你以為是我不想嗎，我這邊剛落地就被抓了呀。

“嗨，“劉承宇沉頭長嘆了一聲，“機緣巧合，時也命也。”他一字一句的說道，語氣間也吐露出一絲無奈。

時也命也......

練國事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隨即又化作了無盡的悲涼。

是啊，當今這世道，即便是你想為國效力，怕是也會投路無門，哪有你施展的地方呢。

大明忠勇之將士何其之多，落得好下場的又有幾個？

斗不過廟堂之上，斗不過那些士人黨爭。

他不再多問，只是對著劉承宇，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老夫只有一請。”他說道，“善待這些降卒吧。他們……也只是想活下去的大明子民。”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劉承宇看著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練國事早已一心向死，但自己卻真的是既不想殺，也不能殺。他可不想幾百年后，自己的名字掛在歷史書上當忠臣名將的背景板。

“先生稍安，切勿草率。還請先生幫忙穩住將士們的心，最近幾日切勿生事，我們都經不起再生亂了。安心休息幾日對大家都好。”

“是啊，都放松休息一下吧，不要再打打殺殺的啦，”李過那爽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拍了拍劉承宇的肩膀，大大咧咧地問道：

“承宇，劉叔呢？把他一起叫出來，咱們哥兒幾個，晚上好好喝幾杯啊！”

這一句最尋常普通的話，卻像一道驚雷，在劉承宇的腦海中炸響。

對啊。

我爹呢？

從戰斗開始，他父親劉老實就一直負責管理傷兵營和后勤。這幾天，他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在前線的指揮作戰上，竟是一刻也未曾想起過他。

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安，瞬間涌上了心頭。

“我爹……”他轉過頭，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親衛張城，“我爹呢，你們看到我爹了嗎？”

張城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一直害怕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他看著劉承宇那雙充滿血絲、急切探尋的眼睛，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聲音里卻已經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哭腔。

“參謀……請您……恕罪！”

劉承宇的心，瞬間沉入了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