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張城面前，聲音輕得卻像是在夢囈。

“說。”

張城抬起頭，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

“參謀……在……在您下令全員撤往高處，準備……準備水淹北城的時候……”

他的聲音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劉叔他……他為了救一個重傷的弟兄，兩人攙扶著一起，步履慢了……被……被一隊追上來的官軍……雙雙砍死在巷子里了……”

“參謀，我們得知這個消息，如驚天霹靂，根本不敢告訴您??！參謀……”張城泣不成聲，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地面。

“您連日指揮作戰，幾日未曾合眼，您付出的心血弟兄們全都看在眼里。我們怕您知道了，經受不住打擊。萬一......萬一您要倒下了……我們城里的所有人就全都完了呀。參謀，您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您要是倒了，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啊！”

“請您恕罪，請您節哀，屬下罪該萬死......”張城的頭已經滲出了血。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劉承宇的身上。

李過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劉宗敏臉上的豪邁，消失了。

練國事看淡生死的表情，也沉重了。

他們看著那個剛剛還灑脫自如的年輕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后，身體，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劉承宇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從他耳邊消失了。

他腦海里，閃過的，是父親那張總是帶著擔憂的、布滿皺紋的臉。

是父親塞到他手里那塊黑乎乎的、比石頭還硬的干糧。

是父親總告誡他——“風頭太盛，不是好事。”

是父親在戰前無心說出的那句，“這一仗，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官軍是人，我們也是人?！?

是啊，大家都是人，這一仗死了多少人？

城內灰飛煙滅，城外尸橫遍野。

但我......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也在其中啊。

一種血脈相連的錐心疼痛，瞬間席卷全身。

這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嗎……

“好......好......”

他用一種平靜、卻又透著虛弱的聲音，輕輕地連說了兩聲“好”。

然后，只聽“砰”的一聲，這個創造了奇跡的、如同神魔般的年輕人，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轟然倒在了地上。

“承宇！”

“參謀！”

李過和劉宗敏同時驚呼出聲，一個箭步沖上前去。

混亂，在短暫的死寂后，迅速爆發。

“快！快請郎中！”

“保護主帥！”

親衛們手忙腳亂地將昏迷的劉承宇抬起，送回城內。李過和劉宗敏則立刻接管了城外的指揮權。

他們看著那數萬名眼神茫然、不知所措的降卒，又看了看那片還在冒著黑煙的廢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劉承宇之前所面對的，是何等巨大的壓力。

“傳我將令！”劉宗敏的反應極快，他對著自己的騎兵部隊下令，“收繳所有降卒的兵器，將他們分批看管！凡有異動者，殺無赦！”

“李將軍！”他看向李過，“你立刻帶人撲滅城中大火，救治傷員，清點府庫！裕州城，絕不能再亂了！”

“練將軍！”，他又轉向練國事，“請您幫我們，幫幫承宇！”

練國事看向劉宗敏，鄭重地、沉重地點了點頭，“好?！?

三位身經百戰的猛將，在這一刻，自發地、默契地，開始為劉承宇收拾起眼前這個巨大而復雜的攤子。

他們知道，那個年輕人，為這場戰爭已經犧牲了太多。

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穩住現在難得和平的局面，等待他……醒來。

……

劉承宇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沒有裕城的血與火，沒有吃人的亂世。

他回到了那個熟悉的、燈火通明的現代都市。他還是那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正和一群朋友在KTV里聲嘶力竭地唱著不著調的歌。

然后，畫面一轉。

他看到劉老實正在一間溫馨的屋子里，戴著老花鏡，忙里忙外的在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

“爸?！彼p聲叫道。

劉老實好像聽到了什么，抬起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還是那么憨厚，那么溫暖。

他看見父親張開了嘴，在說著話?？谛秃孟裨谡f，“承宇，餓了吧？快點回來吃飯了。”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

他想走過去，抱住父親。

可無論他怎么努力，都無法靠近那件房屋，那張飯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身影，一點點變得透明，最終，消散不見。

“爸——！”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喊出聲。

映入眼簾的，是破舊的、帶著霉味的營帳。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

“承宇，你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轉過頭，看到了李過那張寫滿了關切的臉。

劉承宇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渾身酸軟，沒有一絲力氣。

“別動！”李過按住他，“郎中說了，你是心力交瘁，加上悲傷過度，得好好休養。你已經……睡了三天了。”

三天……

劉承宇的眼神，有些發直。

這三天里發生的、夢境中的、現實中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

父親的死，像一根最尖銳的刺，扎在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鈍痛。

他穿越過來，在這個陌生的亂世里，擁有的最真切的、血濃于水的溫暖，就這么……沒了。

他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李過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不忍，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輕輕地放在了劉承宇的手邊。

那是一塊被擦拭得很干凈的、小小的木牌。

是劉承宇當初為了防止走失，親手為父親刻的身份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刻著“劉老實”三個字。

“這是……從劉叔身上找到的?！崩钸^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咽，“我們……把他老人家，和死去的兄弟們一起安葬在了城外那片風景最好的山坡上。弟兄們都去磕了頭。承宇，人死不能復生，你……千萬節哀?！?

劉承宇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那塊冰冷的木牌。

木牌上，仿佛還殘留著父親的體溫。

他將木牌緊緊地攥在手心，那堅硬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任由眼淚無聲地從眼角不受控地滑落。

良久，他才緩緩地睜開眼睛，那雙原本因為悲傷而顯得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一絲光芒。那光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冰冷，也更加的……堅定。

“將軍，”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十分平靜，“城里城外，現在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