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十里之外的山谷叢林中，剛剛脫離戰斗的李過正帶著他那支疲憊不堪的小隊短暫休息。

“將軍，我們成功了！”副手張猛興奮地說道，“官軍斷了糧，他們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李過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

他知道，城里還在進行著最慘烈的戰斗。

劉承宇他們，正在用命，為他創造這次奇襲的機會。

“我們……我們現在怎么辦？”張猛問道。他們現在有幾個選擇：可以帶著僅有的物資，退回更深的山里，等待主力大軍的消息；也可以繼續襲擾官軍的其他補給點。

這些，都是安全而理智的選擇。

李過沉默了很久。

他想起了劉承宇那張總是很平靜的臉，想起了他說的那些自己聽不懂但覺得很厲害的道理。

他還想起了，在裕州城分別時，劉承宇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將軍，若事不可為，你當為我軍，保留這最后一點火種。”

那是托付，也是訣別。

保留火種？

李過在心里，發出了一聲凄厲的苦笑。

兄弟們都在前面用命填坑，我李過一個人，帶著這點人馬，像個老鼠一樣躲在山里，當那狗屁的“火種”？

老子做不到！

“傳我命令！”李過猛地抬起頭，那雙虎目之中，燃燒著決絕的火焰。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沙啞而堅定。

“我們回去。”

“回去？”張猛愣住了，“將軍，回哪里去？現在官軍主力都在城外，我們這三百人回去，不是去送死嗎？”

“是送死。”李過點了點頭，臉上卻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容，“可有些時候，明知是死，你也要去！。”

他環視著眼前這三百名同樣露出不解神色的士兵，他們中，有最早跟隨他的老兵，也有新收編的鄉勇。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的人手是不多，不足三百。但是城里的兄弟人手就多嗎！我問你們，他們頂了幾天了？他們現在剩下的還能有多少？”

“他們在城里，被幾萬官軍圍著打，堅持到現在屹立未倒，我們現在還要在外圍跟官軍玩捉迷藏嗎！”

“一千人對幾萬人，大家都說是蚍蜉撼樹，可劉承宇撼也撼了！”

“我們現在就回去，就算是死我們也要和城里剩下的弟兄們，死在一起！”

“愿意跟我回去的，就抄起家伙，跟我走！”

“怕死的，現在就離開！我李過，絕不強求！”

他這番話，說得樸實，卻字字泣血。

整個營地，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副手張猛，第一個將手中的干糧狠狠塞進嘴里，然后拿起他的佩刀。

“將軍，我跟你去！”

“我們也去！”

“死就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三百士兵，無一人退縮。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決然。

這支小小的部隊，調轉方向，如同一支射出的、不再回頭的箭，向著裕州城那片最慘烈的修羅場，發起了決死沖鋒。

......

城外，官軍指揮高臺。

當裕州城內第一縷火光騰起時，練國事的第一反應是震驚與困惑。

“怎么回事？哪里來的火？”他厲聲問道。

他設想過城內的流寇會拼死抵抗，會用盡各種陰損的招數，但他從未想過，他們會用一場大火，來焚燒自己據守的城池。

這是自殺！這是同歸于盡的瘋狂舉動！

然而，當他看到那火焰并非只在一處燃燒，而是沿著街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蔓延，最終連成一片火海時，他終于意識到，這不是意外，而是一個蓄謀已久的、惡毒到極點的陷阱！

“快！快看前面！”一個將領指著前方，聲音里充滿了恐慌。

練國事舉目望去，瞳孔猛地收縮。

他看到，那些剛剛還嗷嗷叫著沖進城里的、他最精銳的前鋒部隊，此刻正如同被開水燙了的螞蟻一般，尖叫著、哀嚎著，從火海的邊緣逃竄出來！

他們扔掉了兵器，撕扯著身上著火的衣服，許多人身上還帶著燎泡和燒傷。他們臉上，不再有任何戰意，只剩下被地獄景象嚇破了膽的、最原始的恐懼！

“火！水上起火了，全都是火海！”

“只一剎的火海”，不知道哪個碎嘴子這樣接到。

“是妖術！他們會妖術！”

“快跑啊！后面是地獄！”

潰敗，開始了。

從幾十人，到幾百人，再到上千人。從城內逃出來的潰兵，像一股混雜著恐慌和死亡氣息的濁流，狠狠地撞向了正在城外集結、準備第二波總攻的官軍主力陣型。

“穩住！都給老子穩住！”練國事的心在滴血，但他作為主帥的本能，讓他立刻做出了反應。

他拔出佩劍，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后退者，斬！亂我軍心者，斬！都給老子頂住！那只是流寇的垂死掙扎！”

他命令自己的親兵衛隊和督戰隊上前，用刀劍和鞭子，試圖阻擋住這股潰敗的洪流。

“大帥！頂不住啊！”督戰隊的將官渾身是血地跑回來，“前面的人都瘋了！他們什么都聽不進去，只想逃命！”

練國事看著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嚴明軍紀，在這場聞所未聞的“天火”面前，土崩瓦解。他知道，士氣一旦崩潰，就再也拉不回來了。

但他還沒有放棄。

“傳令！后軍變前軍！全軍后撤五里，重新整隊！快！”他試圖通過拉開距離，來擺脫潰兵的沖擊，為自己爭取重整旗鼓的時間。

他相信，只要能穩住陣腳，憑借自己數倍于敵的兵力，依然有反敗為勝……不，至少是體面撤退的可能。

就在官軍主力開始調動，整個陣型因為“后隊變前隊”而陷入暫時的混亂之時。

劉承宇在鐘樓上，看到了這個堅韌強大的對手到現在還在做著最后的拼死掙扎。

他知道，戰爭打到如此地步，全憑意志力了。誰先松掉最后一口氣、誰先放棄，誰就死無葬身之地。

他走向身邊的一面巨大的戰鼓。

“咚——！”

劉承宇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鼓槌重重地砸在了那面巨大的戰鼓上。

沉悶而雄渾的鼓聲，如同驚雷，瞬間穿透了火焰的噼啪聲和潰兵的哀嚎聲，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戰場。

“咚——咚——！”

他身邊的幾名親衛，也紅著眼睛，拿起鼓槌，跟隨著他的節奏，敲響了另外兩面戰鼓。

三面戰鼓，同時擂響！

鼓聲，不是那種急促的、催促進攻的節奏，而是一種緩慢、堅定，充滿了壓迫感和決絕意味的步伐。每一下，都仿佛是大地的心跳，是這支孤軍不屈的怒吼。

一鼓作氣，全軍出擊！

那些正在驚惶逃竄的官軍潰兵，聽到這如同催命符一般的鼓聲，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在他們聽來，這鼓聲，仿佛是那地獄中的魔王，在為他們的死亡盛宴，奏響最后的樂章。

而那些剛剛從巷戰中撤離出來，渾身是傷、筋疲力盡的起義軍士兵，在聽到這由他們的主心骨親自敲響的鼓聲時，那幾乎已經熄滅的斗志，卻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再次熊熊燃燒起來。